《作惡的執照》:賽局理論,一門有關人類互動的殭屍科學?

《作惡的執照》:賽局理論,一門有關人類互動的殭屍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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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賽局理論思想已經從學術界傳播出去,成為常識思維的一部分。但在此過程中,一些微妙之處遺失了。如今人們普遍認為只有傻瓜才選擇合作,天真的人才仰賴信任。但這其實是對賽局理論的根本誤解。

文:強納森.奧德雷德(Jonathan Aldred)

一門有關人類互動的殭屍科學

199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公布之前,納許已經悄悄回到普林斯頓工作了數年(雖然有些傳言不是這麼說)。諾貝爾獎公布那天下午,納許發表了簡短的講話。他奇特的幽默感仍在:他表示,照理說,諾貝爾獎得主應該說自己很高興能與人分享此一榮譽,但他寧願獨自得獎,因為他真的需要那筆獎金。最後他拿賽局理論與物理學中的弦論相比:研究人員覺得兩者都具有內在吸引力,他們因此喜歡假裝兩者都真的有用。我們或許可以說,納許不大正經地貶低賽局理論,尤其是在諾貝爾經濟學獎公布之後:差不多那時候,他說他對賽局理論的貢獻是他「最微不足道的作為」。* 不過,與納許一起獲獎的賽爾頓也關注賽局理論欠缺重大意義這問題。賽爾頓之前利用逆向歸納法,試圖解決多重均衡問題,但他隨後放棄了這種理論上的沈溺。從1970年代末起,賽爾頓一再強調,賽局理論過度形式化和數學化,無法可靠地引導我們認識人們在社交互動中的實際想法:「賽局理論是用來證明定理的,不是用來玩賽局的。」

〔*或許納許終於接受了馮紐曼將近五十年前對其研究的評價。〕

但是,這種負面評價似乎有個明顯的例外。在某些經濟和社會脈絡下,賽局理論可以告訴我們明智的行事方式:如果每一名參與者都知道,所有參與者都精通賽局理論(就像他們手上都有一本最新的賽局理論課本那樣),賽局理論應該很有用。因此,如果一個賽局中的兩名參與者都是西洋棋特級大師,他們或許可以合理地假定對手精通賽局理論。賽局理論的這種用途比表面看來有用(一點)。1994年12月5日,納許從美國前往斯德哥爾摩領取他的諾貝爾獎,美國副總統高爾當天宣布,政府將舉行「史上最重要的拍賣」——向通訊業者拍賣行動通訊頻譜。拍賣是一種賽局,而此次拍賣是運用最新賽局理論精心設計的。拍賣1995年3月完成時,美國政府非常高興:通訊業者願意付出超過70億美元取得頻譜使用權。此次拍賣是政府在創造收入上的重大成就,被譽為應用賽局理論的一大勝利。我們終於看到一個由真正「理性」的玩家互動的賽局:大企業在拍賣中競爭,每一家公司都有一隊賽局理論家擔當顧問,而結果是替政府設計拍賣的賽局理論家可以預測和調整的。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

但事實上,賽局理論並不能提供滿足政府目標的理想拍賣設計,因為該理論無法對互有衝突的拍賣設計作出評斷。不同的賽局理論家提出不同的建議。這並不令人驚訝,因為這些理論家是彼此競爭的不同公司請來當顧問的。此外,賽局理論家並非只是建議企業如何在已確定規則的拍賣中競標:打從一開始,企業就聘請他們遊說政府採用特定的拍賣設計,制定對這些公司有利的規則。此外,從最終結果看來,參與這個賽局的企業其實不是很理性。許多頻譜得標者拖欠該付的款項,而人們普遍認為,後來電訊業者破產與合併案增加,與競標頻譜造成過重的財務負擔有關。英國2000年的頻譜拍賣同樣深受賽局理論家影響,而經驗也與美國相似:賽局理論未能告訴政府什麼是理想的拍賣設計,也未能充分解釋或預測競標者的行為。

這種拍賣是賽局理論家設計的,他們認為這可能是賽局理論一種理想的應用,但如果賽局理論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沒什麼用,為什麼它如今在經濟學中享有崇高的地位?這問題沒有公認的答案,但有一些共同的主題。

首先,賽局理論崛起不是因為它本身的成就或長處,而是因為經濟學家利用它來解決經濟學其他領域的問題,或至少是尋求新技術突破長期爭論中的僵局。例如到了1970年代,大企業的監理方式愈來愈受芝加哥大學法學家和經濟學家的思想影響。這個芝加哥法律與經濟學派基本上認為政府對企業的規管愈少愈好。他們認為主導市場的公司之所以主導市場,是因為它們以較低的價格提供更好的產品,不是因為它們的反競爭行為。賽局理論為芝加哥學派的對手提供了一個認真看待反競爭行為的新框架,而該框架因為運用高級數學技術,使監理機關和法院留下深刻的印象。講得難聽一點,它是一項或許可以使你在政策或法律辯論中佔上風的新伎倆。

此外,一些經濟學家雄心勃勃地探索市場和價格以外的人類生活領域,傳統的經濟分析工具因此不敷使用。賽局理論為這些經濟學家提供了一套新工具——他們視自己為社會工程師,致力設計可以創造有益社會結果的制度和機制。根據他們自己的標準,應用賽局理論的這些學者非常成功:繼納許、海薩尼和賽爾頓1994年得獎之後,基於賽局理論的研究隨後二十年裡帶給八名經濟學家諾貝爾獎。

相對之下,質疑賽局理論的經濟學家面臨排斥。例如賽爾頓就並未遵循賽局理論界對人類行為作出假設的標準做法:他變成堅定相信利用實驗室實驗研究人類的實際行為方式。對一些賽局理論家來說,賽爾頓因此淪為「背叛者,已經失去了賽局理論的『純正』理想,或已經離開了追逐這種『純正』理想的道路(後者更糟)。」

但賽爾頓是經濟學家中的例外。賽局理論不缺純正的信徒。我們不應低估它的誘惑力。雖然該理論有不少問題,它作為一門純社會科學、一套有望一統社會科學、可與物理學統一理論媲美的宏大理論,其誘惑是許多學者無法抵擋的。美國政治學家、後來成為賽局理論家的艾瑟羅德(Robert Axelrod)所講的「工具法則」強化了這種誘惑:給一名學者(或一個小孩)一個錘子,他們一定會找到可以錘打的東西。賽局理論因此被用來「解釋」信任,雖然在賽局理論出現之前,有關信任似乎沒有顯然需要解釋的費解之處。賽局理論是一種殭屍科學,一種對人類互動的設想,無論如何殘缺,就是死不去。許多思想家放棄了賽局理論的宏圖大計,但新進者又點燃了夢想。一名新皈依者就嚴肅地表示:「賽局理論是適用於所有生命形式的通論。戰略互動俐落地區分了生命與非生命實體,並定義了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