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惡的執照》:賽局理論,一門有關人類互動的殭屍科學?

《作惡的執照》:賽局理論,一門有關人類互動的殭屍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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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賽局理論思想已經從學術界傳播出去,成為常識思維的一部分。但在此過程中,一些微妙之處遺失了。如今人們普遍認為只有傻瓜才選擇合作,天真的人才仰賴信任。但這其實是對賽局理論的根本誤解。

在日常生活中,這些幻想對我們有一定的重要性。賽局理論思想已經從學術界傳播出去,成為常識思維的一部分。但在此過程中,一些微妙之處遺失了。如今人們普遍認為只有傻瓜才選擇合作,天真的人才仰賴信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人們認為根據無可辯駁的邏輯,賽局理論證明了利他、信任或合作的行為是不理性的,即使你的對手是利他、信任或合作的。但這其實是對賽局理論的根本誤解。

沒錯,賽局理論家(尤其是在馮紐曼、納許和蘭德公司研究賽局理論的早期)往往假設人總是自私的。但賽局理論僅在非常有限的情況下認為自私是合理的(或建議採用自私的行為方式)。納許的均衡概念實質上告訴我們:如果其他人全都行為自私,你也應該這樣:自私是你的最佳反應。如此一來,其他人的自私行為就是對你行為自私的最佳反應:我們可能陷入無法合作的處境,不能自拔。但關鍵是:在許多情況下,我們不能一來就假定其他人全都行為自私。而沒有這個假設,我們陷入無法合作的處境不能自拔的原因就消失了。

換句話說,賽局理論認為我們最終將達致一種納許均衡狀態,但它並不解釋會是哪一種均衡——是合作、非合作還是其他均衡。每一個人開車都靠道路的同一邊是一種納許均衡,但有兩種可能:人人都靠左駕駛,或人人都靠右駕駛。對於將出現哪一個均衡,以及為什麼各國情況不一,賽局理論無法提供什麼洞見。鍵盤採用QWERTY設計也是一種納許均衡:如果人人都用QWERTY鍵盤,而且幾乎所有鍵盤都採用QWERTY設計,那你也應該學習用QWERTY鍵盤打字,而所有的新鍵盤都將採用QWERTY設計。因此,這種均衡將維持下去,即使QWERTY鍵盤的打字速度其實比某些其他設計(例如DVORAK)慢得多:現行均衡將維持下去,即使所有鍵盤使用者的利益受損。但是,賽局理論不能解釋我們為什麼陷於這種不理想的均衡狀態。

因此,關鍵問題往往不在於為什麼參與者採用他們的均衡策略之後,某種納許均衡會持續下去,而是在於我們是否將達致那種均衡——這是歷史問題而非賽局理論的問題。(以QWERTY鍵盤而言,它可以降低打字速度恰恰是關鍵所在:它是在機械打字機的年代發明的,其設計正是為了避免打字太快導致字鍵相撞卡住。)對賽局理論的正統觀念而言,最麻煩的是即使賽局只有一個納許均衡,我們未必會達致這個均衡狀態——也就是真的有人去玩這個賽局時,結果不一定就是那個納許均衡。只有在其他人全都奉行納許均衡策略時,奉行納許均衡策略才是你的最佳策略。但正如我們已經看到,你可能有一些很好的理由認為其他人不會採用納許均衡策略——因為他們並不自私,或因為他們並不像賽局理論家那樣思考。這是賽局理論一個非常基本的漏洞,但沒有一本教科書提到它。

在歐威爾小說《一九八四》的高潮部分,溫斯頓(Winston)和茱莉亞(Julia)陷入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囚犯困境:當局分開拘留兩人,施以酷刑,試圖逼他們互相背叛。但在這個例子中,賽局理論的預測錯了。溫斯頓和茱莉亞都沒有背叛對方。根據歐威爾對人性的理解,愛、友誼和忠誠是最重要的。這些概念在傳統的賽局理論中毫無地位。但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傳統的賽局理論無法包含對人性的完整理解?

如前所述,如果人們面對看似囚犯困境的情況,但行為不符合賽局理論的預測,賽局理論家會說,這些人並非真的處於一種囚犯困境。根據囚犯困境這種賽局的規則,賽局參與者一定是追求狹隘的自利;因此,根據定義,溫斯頓和茱莉亞並非面對一種囚犯困境。一旦我們將溫斯頓和茱莉亞對彼此的關心納入賽局的數學運算中,它將建議兩人不要互相背叛。他們的愛、友誼和忠誠令「最佳策略」偏向合作。較廣泛而言,賽局理論家認為,賽局參與者關心的一切都可以納入賽局理論,辦法是調整代表每一個抉擇的結果之數值。

不過,賽局理論強加了一個微妙但關鍵的限制:它不關心不同抉擇的歷史背景,只關注它們的後果或結果。著眼結果本質上是前瞻的,而我們對公平和責任的道德關懷往往是回顧的,著眼於歷史,關心什麼人做了什麼事和原因何在。這種僅關心結果的態度意味著賽局理論對人性的理解必然是受限和不完整的——它堅持認為我們的未來總是比我們的過去更重要。在隨後的章節裡,我們將一再看到類似的模式:學者嘗試將道德關懷納入標準經濟理論裡,在此過程中限制、扭曲或顛覆了那些道德關懷。

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裡,馮紐曼做了一件令所有認識他的人震驚的事。或許連他也開始超越賽局理論對人性的狹隘看法。或許他只是因為受癌症折磨,身心崩潰而做了這件事。他一直是堅定的不可知論者,但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受洗成為天主教徒。此時他已離不開醫院的病床,本篤會神父史替特馬特(Father Strittmatter)聽他告解,定期探望他。但這似乎對他沒幫助:在史替特馬特的回憶裡,馮紐曼至死仍恐懼死亡。美國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參加完馮紐曼的喪禮之後坐計程車離開,對一名物理學家同事說:「如果強尼〔馮紐曼的暱稱〕身處他認為自己將去的地方,現在一定有一些非常有趣的對話進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