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傷口上重生》:為馬來西亞種族衝突事件見證者做口述歷史,是一場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在傷口上重生》:為馬來西亞種族衝突事件見證者做口述歷史,是一場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圖為1969年5月17日,馬來西亞吉隆坡自13日發生種族衝突事件後的場景。 Photo Credit:AP/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1969年5月13日,馬來西亞發生種族衝突事件,儘管過了半世紀,但相關口述歷史記錄卻付之闕如。因此2020年出版的《在傷口上的重生》,是一部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的著作。

文:傅向紅 (五一三事件口述歷史小組成員)

【緒論】記憶政治與言說的困難

五一三騷亂」指的是1969年5月馬來西亞第三屆全國大選後,發生在馬來半島西岸幾個主要城市,一場維持兩周的街頭暴力事件。官方報告所提供的死亡資料為196人,其中143人為華裔、25人為巫裔、13人為印裔以及15人為其他族裔,華裔死亡人數明顯占大多數。(註1)在1969年這一場選舉中,聯盟(1973 年重組並改稱國陣)失去國會絕對多數議席的優勢,其得票率比起1964 年全國大選亦降了百分之十(註2), 並且失去檳州和吉蘭丹政權,霹靂和雪蘭莪兩州的席位則不過半。街頭暴動發生之後,聯盟政府暫停國會運作,由敦拉薩領導的國家行動理事會(National Operations Council,簡稱 NOC)代理國家行政事務將近兩年。1971年2月國會恢復運作,聯盟政府即發動修憲和制定各種政策,一方面規範和治 理族際關係,一方面鞏固威權體制和馬來人特權。

事件雖然已經過去五十年,但其後續影響,至今仍籠罩馬來西亞社會、政治方方面面。如何命名、歸因這場騷亂, 不僅形塑對於此事件的認識和歷史記憶,也牽動著民眾對國家、制度、政策正當性的認同。當年任職于馬來亞大學的歷史學者Anthony Reid,把這場騷亂稱為「吉隆玻騷亂」(Kuala Lumpur riots)。(註3)東姑阿都拉曼的回憶錄和國家行動理事會的報告隨後分別在同年9月和10月出版,卻把這場暴動稱為「五一三事件」(May 13)。(註4)以日期來命名,似乎不把該事件視為區域性暴力事件,而是把它擴大上升為全國性事件。事件該追溯到什麼時間起點和源起,亦是記憶政治的一部分。華社一般將事件的起因追溯到1969年5月4日甲洞勞工黨員林順成被射殺事件;馬來社群的記憶則深系同年4月25日一名巫統黨員在檳城日落洞被殺的事件,以及選後反對黨支持者發表有辱馬來人的談話;另有學者則歸因於二戰結束後,日本人退出但英軍還未接管馬來亞期間,以華人為主的馬來亞人民抗日軍(MPAJA)(註5)向日據時期跟日本人合作或友好的部分馬來人展開報復式屠殺而種下的族群仇恨。(註6)就連五一三事件本身,馬來社群熟悉的是吉隆玻聯邦戲院馬來人被殺的故事,而華人社群則不斷流傳大華戲院華人被殺。不同族群顯然繼承了不一樣的歷史記憶和遺緒,使得言說、客觀處理這一段歷史、對話等任務困難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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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AP/達志影像
1969年5月4日甲洞勞工黨員林順成被射殺事件,5月9日民眾為其出殯。

到底五一三事件的真相為何?國陣執政期間,政府從未開放五一三檔案資料,即便馬來西亞在2018年5月第一次經歷政黨輪替,希盟政府至今亦未有解密五一三檔案之跡象,五一三歷史的空白,長期由特定論述填補和壟斷。部分學者之間已有共識,多年來五一三事件一直被執政的國陣集團符號化,以操弄選民情緒記憶和支配選舉。(註7)一方面,種族政黨將該事件圖騰化為族群衝突,不斷透過大眾媒體和學校教育傳播、灌輸,用以恐嚇選民,一旦國陣和馬來人失去政權,將引發另一場類似五一三的血腥族群暴動。(註8)另一方面,部分民間學者和反國陣的黨派,為了抗衡國陣建構的主流論述,則主張五一三源起於國陣成員黨巫統內部的黨爭, 因少壯派馬來激進份子利用選後的緊張局勢,向首相及巫統黨魁東姑阿都拉曼施壓及奪權而造成,並呼籲選民勿受制于國陣的暴力恐嚇。(註9)2018年和平政黨輪替,五一三事件作為種族衝突的魔咒看似已經解除,然而淪為在野黨的兩大右翼政黨,不間斷地祭出馬來特權課題,干擾和阻嚇任何民主改革,並揚言任何威脅馬來人地位的改革,將引來另一場五一三。(註10)

儘管論述各異,不同黨派對這場暴動都似乎有預先的定論,因著現時的局勢需要,而打造固定的歷史結論,於是歷史真相退居幕後,而歷史的多樣性與反思也未獲得正視。主流的種族論述與反主流的巫統宮廷鬥爭論述,還吊詭地共用兩個特徵。一、兩者都認為國家機關深處藏有該事件的事實與真相,他們之間的差別只在於,主流論述認為當年國家行動理事會發佈的報告書,就是真相的全部,然而非主流論述則認定國家還未公佈、解密相關檔案。民間的經歷和故事是否也藏有歷史真相,似乎並不在他們的視野內。二、他們共同視五一三事件為歷史傷口、國族分裂和國民相互仇恨的象徵,因此限制和規範任何有關五一三的討論,都必須符合建構國族、促進國民團結的目標,唯兩者對如何達致國民和諧、團結,所訴諸的手段各異。種族右翼政黨是以禁止非馬來人挑戰馬來人地位為手段,而反對派則以動員多元種族為手段。誠如記憶研究學者指出,把政治暴力事件限制在建國敘事,不但壓制多元敘事的空間,還同質化對暴力事件的詮釋,將個體所經受的暴力體驗屈從於神聖但非人性化的集體、建國目標,形成知識域暴力 (epistemic violence),甚至導致消音。(註11)

換言之,把五一三事件的討論限制在促進國民團結的架構,非但沒有打開免於恐懼、民主化的研討空間,還讓當年經歷過五一三事件的死難者家屬以及倖存者難以公開敘說自己的創傷和故事,展開療愈的旅程。他/她們的故事一旦引起任何方面的不滿,很容易被標籤為打開歷史傷口,加深國民分裂。國家歷史傷口的治癒,吊詭地否定個體可以免於恐懼地言說、甚至療愈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