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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琴者》小說選摘:靈魂們好不容易擁有了耳朵,但是最終讓祂們感動的究竟是什麼呢?

《尋琴者》小說選摘:靈魂們好不容易擁有了耳朵,但是最終讓祂們感動的究竟是什麼呢?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這是郭強生首次嘗試音樂題材的小說,每個句子宛如音符精確而優雅,譜寫愛慕與寂寞的殘酷,只為追尋靈魂共鳴的無悔。全書哀傷而節制,讀完讓你掩卷嘆息。

文:郭強生

傳說在西元前五百三十年,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某天偶然經過一個打鐵鋪,被打鐵敲擊的聲音吸引。他發現有時那聲音醜陋刺耳,有時卻又意外地優美和諧。走進鋪子裡研究,發現原來是跟每個鐵槌的重量有關,不同的敲擊重量會製造出不同的聲音。

如果兩支鐵槌的重量比例恰好是二比一、三比二或是四比三時,同時敲出的聲音就會創造出悅耳的和聲。這比例就建立了鍵盤樂器調音的基礎。

兩個和諧的音,原來是由於撞擊力道間的比例所形成的共振。

靈魂們好不容易擁有了耳朵,但是最終讓祂們感動的究竟是什麼呢?

不過像是朝著平靜的湖水中扔進一顆石子所引起的分子振動?還是說,根本不需要這個肉體也可以感受到的,某種已經存在宇宙間的頻率?

鋼琴的每根弦,平均有一百六十磅的張力,也就是說,一架鋼琴所有的弦加起來,共承受了二十噸的重量。

鋼琴發出的音色是如此悠揚,但鋼琴的本身卻總是承受著巨大拉力的痛苦。調音師與演奏家的差別,或許就在於對這個物理事實的不同感受上。

一個優秀的調音師是不用機器調音的,他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一種難得的天賦。機器憑藉的平均律,十二個半音被平均分配在八度中,所以每個音其實都低了十二分之一個半音。

所以,這世界上沒有一架鋼琴具備絕對的音準,演奏者只能彈奏著由調音師所修正出來的音鍵。

不曾擁有過自己的鋼琴,藉著到處調音的機會彈別人家的琴,幾乎已成為我多年來練琴的方式。

不止一次,當客戶聽見我在他們鋼琴上彈出了出乎意料的水準時,都面露欲言又止的困惑。

我可以猜測出他們可能的念頭:怎麼就這麼自甘墮落,安於當一個調音師傅呢?或者,他們更急於想知道的是,我是否曾拜於某個名師門下?

他們不懂得的是,要成為一個優秀的調音師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成名的演奏家們都會共同指名同一位調音師,炙手可熱的調音師比演奏者更缺貨,這是世人都忽略的真相。

想要開演奏會的人如過江之鯽,只要有那個膽,誰都可以上台。但是一個調音師不僅要懂得鋼琴,也要熟悉每位鋼琴家每次演奏會上不同的曲目,更不用說,他還要能摸透他們每位的曲風,以及對每一首曲子不同的詮釋風格。

要成為心目中那樣的調音師,持續地練琴自是必要的。

當然,能成為那樣等級的調音師仍只是夢想。

但是寧願放棄待遇較好的教琴工作,選擇成為旁人認定更像是勞動者而非藝術家的調音師,實在是因為我沒法面對那些家長。只為了繼續賺取費用,而必須對他們毫無天份的孩子說出誇讚與鼓勵的話,我做不到。

我更擔心的是,那種只能算敲打的拙劣琴聲會破壞了我耳朵的敏銳,甚至造成無法彌補的身心傷害。

擁有一架史坦威,照理來說,公司專屬的技師可以提供素質可靠的調音與整音服務。但是愛米麗始終對鋼琴的音色不滿意。

自女主人生病後,就不曾再撫摸過這架史坦威的我,邊說邊打開琴蓋觀察著琴槌的狀況,旋即發出了痛心的嘆息:「太潮濕了……」

技師無法理解她的需求,他們聽不懂她說的擊弦系統太吵,高音部薄弱,低音部缺乏應有的飽滿共鳴……這些問題出在哪裡,或是,她形容她所希望的油脂音色又是何物。

我們是世界上最好的鋼琴品牌,他們最後都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回答,並反問她:當初買的時候,都沒有發現這些問題嗎?

最後愛米麗只能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讓一個才入行沒多久,在她的音樂教室裡調音的新手來為家中的名琴看診。

「結果你幫她找出了問題?」

看著我打開工具箱,林桑一邊聽著我的解釋,一邊流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似乎正努力想像著愛米麗曾經為了這架鋼琴,飽受無助沮喪甚至憤怒情緒之苦。

「與其說調音,不如說是調律才更恰當。」

我繼續解釋,為什麼之前技師只用平均律或純律來調音是不夠的,有時也要憑耳朵聽到的泛音,畢竟在琴鍵上彈出的是和弦,單音音準因為振動頻律的關係,最後總會有幾個音會出現衝突……

林桑試圖集中精神,但就算想要理解,這些術語對他而言也太複雜了。

更何況睡眠不足已經持續了好幾個禮拜,比起上次在音樂教室照面時,他看來又更憔悴了些。

儘管他知道,妻子從來都是一個容易緊張焦慮的人,然而外人見到的她,卻總是面帶甜美優雅的微笑。但是林桑從沒有聽愛米麗跟他抱怨過鋼琴的問題。直到這天他才知道,與愛米麗之間竟然還有這樁被隱匿的情節。

那些生活裡的隱藏到底沒來得及被一一揭開,這場婚姻卻已經劃下句點。原來,這架史坦威曾經對她來說,是這麼的不完美,沒有她所渴望的那種音色。

「可是愛米……我太太她,怎麼會沒發現是這個原因呢?」

我注意到,他正偷偷忍住一個到了嘴邊的呵欠。

「演奏樂器的人,許多並不真的瞭解樂器。」

音樂家追求的完美是那麼抽象又偏執,最後卻得在一具純然根據物理學所打造出的機械裝置上實現,這是音樂家經常忽略的事實,我說。

林桑沒有繼續追問。

或許,這個回答讓他覺得,彷彿我們正在討論的不是鋼琴,而是對他下半場人生的某種提示。

看著他鬱鬱寡歡的表情,我彷彿聽見他在喃喃自問,竟然被一個陌生人看到了他生命裡一再重複的無知?怎麼可能?

與愛米麗交往的初期,他同時還有另外幾個女人。

一個是在安和路開日式居酒屋的老板娘,在離婚後不久,某晚他偶然走進了店裡,算來兩人的交情已經超過十年。兩人偶爾都有低潮寂寞的時候,圖個方便就當是彼此的救火器。另一個在某大金融集團擔任公關,接近他並非沒有其他目的,這點他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