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六七四》詹宏志導讀:香港既美且醜,既富饒又艱難,但都不是香港人能做的決定

《鴛鴦六七四》詹宏志導讀:香港既美且醜,既富饒又艱難,但都不是香港人能做的決定
Photo Credit: 新經典文化出版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是鳩但啦,香港人還能夠怎麼辦?這個島嶼本是借來的,中英談判之後,你又發現「時間」也是借來的,你的整個人生就建立在這個「流砂」之上,馬家輝寫香港灣仔堂口故事,托身在歷史洪流之中,看起來生龍活虎,元氣淋漓,但我們卻讀出是個悲哀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身不由己」的故事。

文:詹宏志

【導讀】百年海變一香江:香港的命與運——我讀馬家輝《鴛鴦六七四》的感喟

「又據爾使臣稱,欲求相近珠山地方小海島一處,商人到彼即在該處停歇以便收存貨物一節。爾國欲在珠山海島地方居住,原為發賣貨物而起。今珠山地方既無洋行又無通事,爾國船隻已不在彼停泊。爾國要此海島地方亦屬無用……。」

這段口氣傲慢近乎無禮的話來自乾隆皇帝回覆給英吉利國王的敕書,時間是一七九三年的九月,乾隆皇帝是在熱河的承德山莊接見來自英國由馬戛爾尼伯爵(Earl George Macartney, 1737-1806)率領的使節團;英國使節團以祝壽為名,帶著大量新奇的禮物(包括一部天體運行儀與一部折射式天文望遠鏡),但實際上是想打開與中國的貿易關係;馬戛爾尼千里迢迢帶來英皇喬治三世的信,並當面請求與清廷互派駐在大使、設立通商口岸,更有意思的,英國人期望清朝皇帝能夠給他們在珠江口一個「小海島」……。

要一個「小島」,對新興的海權力量與貿易國家是一個重要的布局,十八世紀後半的英國海軍與商船已經有能力航行到世界任何角落,但船艦不可能不靠岸補給以及補充淡水,你必須在世界各個角落都有若干可掌握的據點,這就是類似檳榔嶼等的「海峽殖民地」(Strait Settlement)或擁有「珠山地方小海島一處」的背後思想。

這個「小島」的請求(以及其他各項請求),都被清朝政府拒絕了;中國當時還是不認為商業貿易有必要的社會,對新興的海權思想也無所悉。乾隆皇帝在回信就說,珠山地方既無洋行又無通事(翻譯人員),你們要這樣的小島幹嘛?不但釋出海島是不能開例的,天朝甚至認為貿易對中國也是多餘的,同一封敕書裡也說:「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法國歷史學家阿蘭.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 1925-1999)後來評論這段史實,忍不住嘆息說,馬戛爾尼使華是自由貿易文化最發達的國家和對此最無動於衷的國家之間的「傲慢相會」。

英國「要個小島」的念頭當然也受到澳門例子的激勵,但葡萄牙是向明朝租借澳門(1557),而且已經和中國相安無事超過兩百多年;英國人想要像葡萄牙人一樣「盡可能在靠近生產茶葉與絲綢的地區獲得一塊租界地或一個小島,讓英國商人可以長年居住,並由英國行使司法權」。雖然當時英國與葡萄牙在歐洲關係融洽,但在亞洲,英國人覺得「葡萄牙人想把所有其他外國人排擠出中國」;而葡萄牙人對馬戛爾尼偵察澳門的行動也有戒心,葡萄牙人認為「英國人必須得到另一個澳門,否則就會奪走我們的澳門」。

我為什麼不厭其煩要敘述這段歷史?因為「這個小島」的命運,並不是一八四O年的第一次鴉片戰爭決定的,也不是一八四二年「南京條約」割讓的,比「事實」發生早了近五十年,英國人已經渴望取得「小海島一處」,而且被拒絕了。這個小島並不一定要是香港,因為它可以是珠山附近百千小島的任何一個;它甚至可以不在珠江口,因為英國人也提到這個海島「可以在舟山附近」。

但某種「上帝點名」的結果,這個英國人處心積慮想要取得的「小海島」,最後伴隨一場不名譽的戰爭落在我們今天所知道的「香港」(也不是一次完成,它一共經歷了兩個割讓的條約和一個租借合約,花了將近六十年,才建立今天香港的範圍)。如果不是這樣的「命運落點」,今天我們認識的璀璨「東方之珠」,很可能就是另外一處。

一八四二年剛被割讓的「小島」,只是個「荒蕪、地瘠山多且缺乏天然資源的小漁村」,村民約數千人;但英國人看上它水深港闊,四季不結冰,重要的是,它離「貿易目的地」一衣帶水,距離夠近,是通商的良好基地。一百多年後,你站在香港島中環一隅或搭乘一艘來自九龍的渡輪,抬頭看看那些密集群聚的摩天大樓,以各種樣貌風姿直入雲霄,遮蔽了天色與陽光,想像這些玻璃帷幕巨樓的價值與投資累積,不免要沉吟,昔日荒僻的蕞爾小島,是如何脫離珠江口其他窮荒島嶼的命運,迅速累積了這些巨大的財富與能量?

轉口港功能的「地理位置」只能解釋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我相信跟人與歷史有關。香港,鄰近中國卻非中國,這才是奧妙所在。一百五十年間,香港由英國人管理,英國人本來只是帝國擴張,追求殖民與商貿的利益,並無「建設」或「改造」香港的善念,但英國是個多次憲政改革演進的老牌民主國家,治國有她基本的文明原則,雖然殖民者並不打算給「土著」等同的公民待遇,但依法行政,司法獨立,言論自由,公共衛生,基礎建設,國民教育,倒是一項都不缺……。

但好像這樣已經足夠了,相形之下,隔壁是水深火熱、天災人禍、戰亂不斷、生民倒懸的巨大中國,每一個時代動亂都為淵驅魚,把大量的中國人都趕到香港來。現在回想起,治理香港的港英政府,也確是有本事的人,百年之間,香港人口增加了數千倍,每一次的難民潮都是瞬間湧入,港英政府不曾拒絕,也有治理能力能夠安置安頓。

來到香港的人大多是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人,一開始他們也許只是想辦法活下來,然後他們就各憑本事或各有命運,當中有的人造就了一番風光,總體加起來,就交響奏成了一個世界奇觀。

香港就是這樣一則又一則「大江大海」的故事,當中值得一書的故事是太多了,光是她獨特的地形地景就太適合入鏡,拍成節奏瘋狂、情節詭譎的香港電影。我的香港朋友馬家輝,五十多歲才發願寫小說,一出手寫《龍頭鳳尾》,就把這種「香港瘋狂」的氛圍給抓住了,把人物放在熙來攘往的城市,把城市放在喧囂雜沓的歷史。香港人既是奮鬥的,又是命定的;而香港城本身也是,既是奮發向前的,也是注定沉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