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六七四》小說選摘:屠狗者都有最愛惜的刀,如今刀鋒上沾的不只是狗血

《鴛鴦六七四》小說選摘:屠狗者都有最愛惜的刀,如今刀鋒上沾的不只是狗血
Photo Credit: 新經典文化出版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口水濺到阿冰臉上。她瞪著財叔的眼睛,眼前的他忽然變成籠裡的狗,阿冰打從跟她父親走進狗棚那天開始,便明白不可以退縮,不可以被狗瞧不起。如果連狗都瞧不起你,不如死了算——但她沒打算死。她把手裡的刀朝前一捅。

文:馬家輝

五.你點可以先走?

阿冰回到住處已是九點多,走了一個鐘頭的路,衣服像湯裡的豆腐皮緊緊地黏在身上。鬧翻臉,「肥財記」鐵定留不下來了,她也不稀罕留下,只望不會連累介紹工作的親戚。阿冰決定天亮便向親戚辭行並且道歉,再到碼頭接哨牙炳,先在澳門玩個一兩天,才回香港找阿兄,天無絕人之路,餓不死的。瞄一眼牆上的鐘,分分秒秒過得比平常慢,鐘面上的指針彷彿被什麼攔住,說不動就不動,至少看在阿冰眼裡不動。

打定了主意,阿冰到屋後的浴棚洗澡,用香皂把頭髮和身體抹了又抹、拭了再拭,不願留下任何一絲的狗血腥臭。回到房裡,試穿上前兩天到大馬路花了五元八角買的粉青色薄呢短外套和墨藍色綢衭,一手把頭髮攏起成髻,一手端起鏡子照了又照,終於覺得自己是個乾乾淨淨的女人。阿冰想起剛才擱了一瓶花露水在浴棚裡,匆匆忙忙跑去取回,再走往屋子,竟然發現門外樹後躲著一雙鬼鬼崇崇的窺探眼睛。她嚇得嘩聲大喊,樹後的身影立即衝過來從後摀住她嘴巴,把她推進房裡,她掄拳踢腿地掙扎,但力氣抵不住,終被那人壓倒在床邊地上磨蹭,鼻孔湧入陣陣酸臭酒腥。

驚惶裡,阿冰想起床底有個從汕頭帶來的木盒,裡面有三把肉刀,一直未拿出來使用,連忙把手探進去摸索。摸到了,謝天謝地,盒蓋並未鎖上,她用手指推開盒頂,握著了其中一把刀,臂膀使盡吃奶之力朝後揮去,嚯一聲,刀鋒斫到那人的右腿外側,他痛得像蝦子般在地上彎曲身子,但咬住嘴唇,不敢喊叫。

阿冰定神一看,是財叔!

手裡仍然握著刀,阿冰氣得直打哆嗦,叱喝道:「混帳!你把我看成什麼人!」

原來財叔離開盧九公園後往喝悶酒,思前想後,想破了頭皮也想不通到底哪裡說錯話。我只是對她示好呀!接受就好好接受,不接受就好好拒絕,斷無理由把老子轟了一臉的屁。不識抬舉!越想越吞不下這口氣,財叔雖知阿冰並非好惹,仍借酒壯膽,醉醺醺地騎車找她討個公道。

到了阿冰住處,財叔聽見浴棚水聲潺潺,這時候酒精壯的不只是膽而更是色心了,他先隔著木板門縫偷窺,看得渾身硬直,待她穿妥衣服回房,他側身躲到樹後,本來考慮就此作罷,眼睛已經佔盡便宜,其他事情便算了,留得青山在,日後再來計較,反正阿冰一天仍在「肥財記」打工,一天飛不出他的手掌。可是,頭腦雖這麼想,身體卻不受支配,慾火像兩隻看不見的魔掌牢牢握住他的小腿、大腿、背脊,把他往前推去,終於做了他從未想過要做的事情。

被斫傷的財叔此刻坐在地上,既痛且怒,把從未想過的狠話都說出口了:「把你看成什麼人?和我一樣,是殺狗的!你吃我的飯,便要聽我的!你是殺狗的人的下人!你是賤人!」當怒火燒起,所有人性的防衛皆必垮塌。

「你媽才是賤人!」阿冰喊罵回去。

財叔勉力撐起身子,用手掌壓住腿上的傷口,一拐一拐地走向屋外,嘴裡說:「臭婆娘,有種別走!我去找兄弟來,看他們把你整得連母狗都不如!到時候別來求我要你。」

阿冰的腦海「轟!」了一聲。幾個鐘頭後便要見到哨牙炳了,盼天盼地的事情怎麼會被搞得一塌糊塗。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她衝前拉住財叔的袖子,但就只是拉住,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麼。

財叔突然伸手扠住她的頸,把她勒得喘不過氣。他獰笑道:「怕了吧,臭婆娘?越看越像隻母狗!」

口水濺到阿冰臉上。她瞪著財叔的眼睛,眼前的他忽然變成籠裡的狗,阿冰打從跟她父親走進狗棚那天開始,便明白不可以退縮,不可以被狗瞧不起。如果連狗都瞧不起你,不如死了算——但她沒打算死。她把手裡的刀朝前一捅。

財叔劇痛,一掌把阿冰推開,臉色慘白地彎腰蹲下。阿冰站穩腳步後,再度往前衝去,蹬腿把財叔踢倒在地,一屁股坐在他胸膛上,舉刀朝小腹狠狠插進入,然後橫著向右邊切去,再扭一下刀柄,把刀鋒割向右邊。之後拔出刀子,又捅進去,又左切,又右割。宰掉你這個連狗都不如的臭男人!瞧不起我,還想來佔我身體?你連狗都不如!連狗都不如!阿冰發狂似地把財叔的肚皮切得血肉模糊,一柱滾燙的血直噴到眼上,世界於她眼裡是一片鮮紅。她騎在財叔身上喘氣,臉頰感覺一陣灼熱,是淚水。

過了一會,阿冰癱坐到財叔身旁,冷靜後,告訴自己現下並非哭的時候,急急用手背把眼淚向耳後抹去。闖禍了,她知道財叔跟澳門堂口「義華聯」的人相熟,幫會流氓不會放過她。她明白必須盡快離開,於是馬上拉出藤箱,收了幾件衣服,也把刀撿起帶走。屠狗者都有最愛惜的刀,如今刀鋒上沾的不只是狗血,她更不願棄,它保護了她,她不忘恩負義。

阿冰把藤箱抱在懷裡從「肥財記」倉皇逃出,朝十六浦碼頭走去,但不敢走海邊的石路,只在山坡草叢間低頭走著,走了一會才發現錯了方向,心一慌,更亂了,左繞右轉幾回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乾脆蹲下來,告訴自己,唔駛驚,老天爺要你老遠來到澳門,不會是要你送死,老天爺肯定會庇佑你平平安安。定過神來,正欲起身再行,竟見不遠幾有七、八條野狗在虎視眈眈,眼珠閃著鬼火般的綠光,咧嘴露齒,嘶嘶嘶地叫著,兩隻狗爪子往前趴伸,尾巴硬直豎起,彷彿隨時撲將過來。但阿冰心裡明白,那並非襲擊而是防備,他們怕她,他們嗅聞到她身上的屠狗血腥。她不禁有幾分得意,暗忖「汕頭九妹」可非浪得虛名,來啊,你們統統過來,嚐嚐老娘的刀法功夫。她從箱子裡摸出利刀,握在手裡向野狗晃一晃,他們登時躍後幾步。阿冰啐道:「哼,這樣就怕?無膽匪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