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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馬華小說《流俗地》:黎紫書不流俗地說好了故事,然對於價值提問的追求,讀者還能期待更多

讀馬華小說《流俗地》:黎紫書不流俗地說好了故事,然對於價值提問的追求,讀者還能期待更多
矗立在怡保市舊街場的組屋。Photo Credit:shutterstock/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如果小說沉溺於說故事而輕忽提問,它恐怕需要擔心自己只剩下「好看」的位置了。 《流俗地》無疑是今年馬華小說難得一見的力作,但對於傳奇的黎紫書和有經驗的讀者來說,或許可以期待更多的事物。

馬華小說家黎紫書在2012年出版她第一部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睽違八年,今年再次交出了長篇小說新作《流俗地》。這部小說是台灣國藝會「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挾帶著黎紫書的高人氣,書還未上市就已聲勢浩大,在出版業一片低迷的年代還能一口氣推出台灣和馬來西亞雙版本,無疑是今年最值得留意的華文小說之一。

對我輩馬來西亞文青而言,黎紫書幾乎是每個人都崇拜的文學偶像,人人都熟悉那些傳奇般的掌故:只有高中畢業,卻憑藉著天賦與苦學,探囊取物般橫掃數屆花蹤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紅樓夢獎……即使黎紫書後來與文學獎劃清界限,她的寫作歷程也很難跟這些獎項所代表的意義分開。她早年的作品因而大多展露強大的企圖心,文字華麗繁複,善於挖掘馬來西亞平凡日常中暴力與淫穢的陰暗面。除了帶有傳奇色彩和成長小說模式的作品之外,黎紫書另一個具代表性的書寫母題是國族寓言和馬來亞共產黨,在這些小說裡她以冷冽與魔幻的筆觸,洞察大歷史敘事中的人情私慾,為讀者呈現不一樣的歷史視角。

黎紫書第一篇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可說是集其短篇小說之大成。小說用三條敘事線交叉並進,以「五一三事件」為軸心,層層交疊出一則複雜的國族寓言和成長故事。《告別的年代》裡設置了大量繁複的後設機關,但是對於有經驗的讀者而言,那些絢麗奪目的書中書和評論像一場華麗的煙火秀,美則美矣,爆破之後並未帶來太多的痕跡,反倒是其中書寫的錫埠怡保故事讓人印象深刻。

在略嫌用力過猛的《告別的年代》以後,黎紫書交出了一部短篇小說集《未完·待續》。《未完·待續》同樣在思考個人與國族的問題,但褪去多餘的機關以後反倒落得親切自然。《未完·待續》的行文帶有散文筆觸,集子中幾乎每一篇小說都可以視為角色的內心獨白,在喃喃自語中辯證出走與等待、尋找與告別,是黎紫書最為成熟的作品。在集子最後一篇〈未完·待續〉裡,身份不明的讀者來到了女作家所構建的文字之城,在裡面碰見了女作家自身。我們再次遇上了後設之作,但這次的後設似乎不再是為了向讀者炫技,它更像是黎紫書與自身的對話與清理。在多年的告別以後,一次見山又是山的回返。

回返以後的黎紫書走到了《流俗地》,這部返璞歸真、毫不避俗的寫實小說無疑是黎紫書作品裡的異類。《流俗地》再次回到黎紫書成長的錫埠,故事大抵以盲女銀霞為主,旁及她樓上樓下的住戶:浪蕩子大輝和他怯弱的弟弟細輝、諳熟中文的印度人拉祖,以三人家族的故事敷衍出一座馬來西亞城鎮景象。

《流俗地》之所謂流俗,一來體現為黎紫書不厭其煩地鋪陳小鎮生活中柴米油鹽的日常,以及其中偶發的戲劇性傳奇:浪子失踪、性醜聞、發財故事……流言與八卦是凡俗人的娛樂、是凡俗人的命運,也是故事與小說的起源。二來,黎紫書的不避俗也顯現在文字上,《流俗地》裡罕見地以寫實手法貫穿全書,幾乎沒有任何難解難讀的文字機關。熟悉黎紫書的讀者當然還是能在當中辨識出黎紫書的書寫母題:無用的男人、堅韌的女人、若隱若現的國族語言,當然還有平凡日常中潛伏於下的暴力與淫褻。但小說的基調大抵仍是抒情寫實,黎紫書透過書寫時間細流裡大量飄落的瑣碎日常,最終稀釋了那些不安和暴力,呈現出一幅歲月靜好的小鎮景象。

洗盡鉛華的《流俗地》在黎紫書的書寫史中意味著什麼?小說的後記透露出一些有趣的訊息。黎紫書認為自己二十五年來一直以「素人」自慚,在完成《流俗地》以後才終於敢以「小說家」自居。讀者因此可以追問,從素人到小說家,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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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shutterstock/達志影像
馬來西亞怡保市知名的俗民美食芽菜雞、雞絲沙河粉...

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向展開,一是素人,二是故事。「素人」相對於專家,除了指向業餘狀態,也往往意味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能力。黎紫書寫作二十五年猶以素人自居,她著重的大概是後者,素人身份除了反映她自學成才的天賦,也反映在她對故作艱深的經典的輕視態度。黎紫書的素人之說,因此也引起馬華作家、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教授黃錦樹對她的疑問:「那麼愛看書,怎麼會還是個素人呢?」對此,黎紫書的回答頗有禪意:「至人無夢,愚人無夢,惟素人有夢,如此思之甚雅,便不欲窮究」。黎紫書的意思大概是,就像魚不會自稱為游泳專家,如果素人能把寫小說當成一種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種專門技術,那當素人也沒什麼不好。

讓素人黎紫書一躍為小說家的關鍵,則在於「說故事」。在《流俗地》出版後的訪談裡,黎紫書數次提及當代小說家的問題:小說家似乎都失去了對故事的敬意,他們不再好好地講故事,反而以顛覆故事為小說的目標。黎紫書表示:「我記得以前,我們喜歡上閱讀,喜歡看長篇小說,小的時候哪會知道文學的深度這樣的東西,其實很多時候是因為它好看而看的。那麼為什麼今天我們的小說家,會覺得不能了?……我就是立志要寫一篇這樣的長篇小說,有文學承載量,又好看的。」如此,樸實的《流俗地》放在當代華文小說之列反而顯得毫不流俗,素人黎紫書拾起原來屬於小說家們的看家本領,以她一貫反骨的姿態奪回了專家的位置。

因此在《流俗地》裡讀者會看到傳統小說的完整樣態,意象與隱喻的安排精準,每章節都各自獨立為一個短篇,結合起來又達成首尾呼應的長篇。細心的讀者甚至會留意到,黎紫書幾乎在每一章結尾都會預先埋藏下一章的開頭,各個轉場流暢地榫接成一部結構緊密的作品。藉由這樣一個精密的故事容器,黎紫書封存了一個城鎮數十年的平凡日常與感官經驗,那種對「小歷史」的挖掘與記述的興趣,是作為素人的黎紫書為自已和同胞們找到的歷史意識。那也是長篇小說古典的功能之一,以綿長故事和細節抵抗讓人遺忘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