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為讀蘇軾和文言文才不會「靈魂乾涸」,是對「語言意識」的某種糾結

認為讀蘇軾和文言文才不會「靈魂乾涸」,是對「語言意識」的某種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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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倘若國文科教育執著於文言文的篇數,卻如此換湯不換藥(換課綱卻不換師培、教法與評量),學生並不會因此從蘇軾的作品中獲得實際的心靈成長,只會繼續納悶學習文言文的必要性。

文:王炳璿(喬治城大學語言學碩士畢業,語言教育工作者。隨時觀察當今語言現象,並提出個人見解以激發社會對語言教育的討論)

應該不少人讀過蘇軾的文學作品吧?不論是「料峭春風吹酒醒」或是「天涯何處無芳草」蘇軾留給我們許多耳熟能詳的詞句。但是除了偶爾說得上幾句,蘇軾的詩詞或散文對我們現代人的影響又有多深遠呢?近日我透過臉書朋友分享,看到《人間福報》於5月27日刊登的文章 〈國中生不讀蘇東坡 老師憂:靈魂會乾涸〉,內容針對新課綱調整白話文與文言文的比例,引述翰林與南一出版社編輯在選材上的考量,同時根據不具名的國文老師言論,提及兩次「國中生沒有讀到蘇軾,靈魂恐怕會乾涸」的憂慮。

這般論點再次搬出古文比例的爭端,也讓我省視自己與文學作品的關係,因此希望能說明對於此文評論新課綱的看法。礙於此議題討論範圍之廣,下文僅作出兩點回應:其一是執著於「白話文 vs. 文言文」的爭議方向有所不足,另外則是文科教學值得更多反思。

雖然從大學時選擇英文系,畢業後擔任英文老師,研究所時更走向社會語言學,但我始終很享受中文文學,其中更是喜歡蘇軾。《人間福報》文中提到的〈記承天寺夜遊〉相信是許多七八年級生都擁有的國中回憶。或許這篇文章的深度多數國中學生尚未能領略,可是在年紀稍長之後回顧,卻能帶來不少餘韻。〈前赤壁賦〉則是我在高中時接觸且非常珍愛的一部作品。喜愛程度是即使我在高中畢業十幾年後,依然可以跟正好念到〈前赤壁賦〉的高中生討論其意涵。文中蘇軾起初藉由與他人遊訪歷史景點,道出人生在世渺小而無常的唏噓,最後轉而透過月亮與江水的比喻傳達對於生命有限的超脫之情。

這是否顯示蘇軾與其他文言文的作品確實有其價值?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這些成就經典的作品有其人生哲理,值得細細品味。課本的編制上也附上作者生平與創作背景,便是寄望學生可以了解每個作品都有其核心思想,是作者在特定的時空與際遇下,有感而發的產物。但同時我想提醒的是「閱讀蘇東坡作品」與「靈魂是否乾涸」兩者之間並沒有絕對的因果關係,換言之,沒有讀到蘇軾或其他文言文作品的人,並不會因此就特別鄙俗;反之,缺乏人文底蘊也不是靠蘇軾一人或其他文言文選讀就可以破解的問題。

隨著108新課綱上路,關於文言文比例調低的爭辯不斷,但是把調整課綱導向「白話文 vs. 文言文」的議題不免方向有偏差。教育部長潘文忠針對此事,表示「文白比率不是教學考量,國文科目的係培養學生更好的閱讀跟理解與更多的思考能力,這些不應該受到文體的限制。」認為文言文(或是蘇軾)才能激活學生的靈魂,難免畫地自限。不可否認蘇軾的作品有其重要性,正如同我上方提到這些選文對我的影響。

但是認為文言文作品才堪稱國文選材的經典,原因可歸至社會語言學中所稱的「語言意識」(language ideology),也就是我們替某個語言賦予特定的價值衡量而產生的結果(例如法文很浪漫的思維)。若當今對於新課綱的評論持續停留在文白比例,很可能就是糾結於這個語言意識,繼而認為蘇軾或其他文人的文言作品才較有水準並灌溉一個人的靈魂。那麼這個現象的背後,就是在國文課傳授作品本身文學素養的能力持續遭到忽略。

說穿了,從「現代文言文重要性式微」的論調,到「減少文言文的決策是去中國化」的主張,都還圍繞在上述的語言意識。例如BBC就此製作專題時曾採訪出版社編輯表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就保存在古代優秀詩文裏…,能很好地增加我們中華民族的凝聚力」。若真是如此,為何同一篇報導也會採訪到下方如此反差的意見呢:「古文在台灣多數人的記憶裏是僵化、刻板、沒有想像力的代名詞,並沒有起到保留傳承傳統文化的作用」。

這是否說從以往的「古文三十篇」到後來的「古文十五篇」無用呢?並非如此。當課綱編列古文從「先秦」經「魏漢六朝」一路到台灣相關作品,可以提供宏觀的文學流變,也成為教學的共同基礎,但文言選文如何幫助老師的教學在課綱轉變中成了乏人問津的一環。由此看來,與其拘泥於文言文有無實質上的減少,重點或許在於老師的教學能否善加利用文言文的體例,讓學生看到作品本身想要傳達的意思。

戰文言文相對沒有必要,因為那是語言表達的其中一種方式,跟我們去閱讀「英文名著」甚或「俄文名著」類似:語言是表現體例,但是文學含有的思想是亙古流傳的。回歸稍早的討論,蘇軾的作品的確很重要,但指稱減少文言文選讀就會導致當今學子文化素養低落,不免是錯置的擔憂。畢業於台大中文系的作家陳茻便指出「文言文對語文能力有幫助」的理論並沒有反映在教學方法上。閱讀理解等能力,終究不是守住選文比例或是篇數就可以改善,教學才是當中的關鍵。

於是我們需要檢視目前學校國文教育如何引導學生閱讀以文言文呈現的作品。同樣以〈記承天寺夜遊〉為例,蘇軾想抒發的不就是「在閑靜時才能體會的恬適之意」嗎?這個感觸理應是古今皆通的:要是蘇軾在今日發現手機數據用完或家裡網路斷線,只好走出門找懷民哥一起去公園散步,發覺除去一切紛擾的夜晚原來如此的幽靜,不也是一種灑脫嗎?反過來說,文中遭遇貶官的背景也是現代社會的人在仕途不順時可以連結的情懷,而關鍵評論近日刊登的文章便是從貶謫文學的角度切度文言的學習。我們肯定可以透過欣賞蘇軾的文字,摸索古人有過的遊興、感慨或嚮往。但是執意文言文的重要性,在國文科教育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