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坦貝克短篇小說選集》:暴民中有人舉起火把,那棵榆樹上吊掛著一具灰色裸屍

《史坦貝克短篇小說選集》:暴民中有人舉起火把,那棵榆樹上吊掛著一具灰色裸屍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註:本書的年代背景,還有角色全都有種族歧視的傾向。因此直譯「黑鬼」。

文:約翰.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

〈私刑者〉

鎮上公園的激昂情緒、人們的叫囂和推擠逐漸平息下來,一群人還站在榆樹下,兩條街外一盞藍色路燈照亮他們模糊身影。疲憊的靜默瀰漫在人群中,有些暴民開始溜向暗夜,公園草坪被人群踐踏得亂七八糟。

麥克知道事情結束了,他感覺到內心的失落,疲憊得猶如好幾個晚上沒睡覺,但那是像做夢般的疲憊,一種略感安慰的疲累。他把便帽拉到齊眉後離開,但要走出公園前又轉身再看一眼。

暴民中有人點燃捲起的報紙,然後舉起火把。那棵榆樹上吊掛著一具灰色裸屍,麥克看見火焰就在那屍體的腳底繚繞。讓他感到奇特的是黑人死後原來會變成灰藍色。燃燒的報紙照亮那些抬頭的臉孔,他們不發一語動也不動,兩眼緊盯吊起來的人。

不管是誰點火燒屍體,麥克對那人都覺得有些反感。他轉向身旁站在黑暗中的一個人。「那麼做沒意義。」他說。

那人沒回答就離開。

報紙燒盡,留下公園近乎一片全黑。但另一捲報紙立刻燃起,舉在屍體腳下。麥克走向另一個觀望的人,「他已經死了,那麼做也不會讓他疼痛。」

第二個人咕噥著,但眼睛沒離開燃燒的報紙。「幹得好,」他說。「這給郡政府省了大筆錢,狡猾的律師也沒得插手。」

「我也這麼認為,」麥克附和。「狡猾的律師沒得插手。但去燒他沒意義。」

那人繼續凝視火焰。「嗯,但也沒什麼不好。」

麥克眼底盡是這情景。他感到厭煩,沒看到想看的事。他希望日後能回想起可以讓他說嘴的東西,但乏味的疲憊似乎削減了這畫面的鮮明度。他腦子告訴自己這是個嚴重要緊的事,但眼睛和感覺可不這麼認為。它只是稀鬆平常的事。半小時前,他和暴民一起怒吼,拚命搶著幫忙拉起絞繩,他的胸口如此澎湃,甚至發現自己都哭了出來。但現在一切都陷於死寂,變得很不真實,黑鴉鴉的暴民就像呆板的傀儡,火光下的臉孔像木偶一樣毫無表情。麥克在自己身上也感覺到這種呆板和不真實。最後他轉身離開,走出公園。

他離開暴民外圍時,一股寂寞的寒意落在身上。他沿街快走,希望遇上其他人走在身旁。寬敞街道空無一人,就像先前的公園一樣不真實。電車的兩條鋼軌在燈架下微微發亮,從馬路一直延伸下去,漆黑的商店櫥窗反映著午夜街燈。

麥克胸膛開始隱隱作痛。他伸手摸一摸,肌肉的確痠痛,然後想起來了。當暴民衝向拘留所緊閉的大門時,他就站在最前面。四十個向前推擠的人像公羊般把他頂在門上。當時他幾乎沒什麼感覺,即使到了現在,疼痛也只像孤寂一樣晦暗不明。

兩個街區的前方,一盞寫著啤酒的閃亮霓虹燈高掛在人行道上。麥克匆匆走向它,希望推開門後見到裡面有些人在聊天,好驅散這片死寂;他希望這些人沒參與那場私刑。

小酒吧裡只有酒保獨自一人,小個子中年人留著沒精神的八字鬍,外表像上年紀的老鼠一樣精明、邋遢又膽怯。

他在麥克走進來時馬上點點頭,「你看起來像在夢遊。」他說。

麥克驚訝地注視他。「我正是這麼覺得,像在夢遊一樣。」

「喔,如果你想的話,可以來一小杯烈酒。」

麥克遲疑一下。「不——我有些口渴。我想來杯啤酒……你有嗎?」

小個子男人又點點頭。「最後,他被吊了起來,一切終於結束。我以為很多人會口渴,所以回來開店。到現在除你之外就沒別人,也許我料想錯了。」

「他們也許晚點兒會到,」麥克說。「很多人還在公園,但他們已經平靜下來。有人想點燃報紙燒他,那麼做沒意義。」

「一點意義都沒有。」小個子酒保說。他抽動稀疏的八字鬍。

麥克灑了些芹鹽到啤酒裡,然後大飲一口。「真好喝,」他說。「我有些精疲力盡。」

酒保俯身探過吧檯靠近他,兩眼明亮。「你全程都在場嗎——闖進拘留所和所有經過?」

麥克又喝了口啤酒,透過啤酒看著杯底芹鹽顆粒冒出小氣泡。「全程目睹,」他說。「我是最早闖進拘留所的人之一,我還幫忙拉絞繩。有時候人民得親手執法,狡猾的律師一出現就會讓某些惡棍逍遙法外。」

那顆老鼠腦袋點個不停。「你講得對極了,」他說。「律師能讓他們逃過任何制裁。我猜那黑鬼罪有應得。」

「喔,當然!有人說他甚至招供了。」

那顆腦袋又探過吧檯靠近。「先生,怎麼開始的?我在事情都結束後才到那裡,只待了一分鐘就回來開店,免得有人想喝杯啤酒卻找不到地方。」

麥克喝光杯子裡的啤酒,推出杯子要求注滿。「喔,每個人都知道這事必然會發生。我當時在拘留所對面的一間酒吧,在那邊待了一下午。有個傢伙進來說:『我們還等什麼?』於是我們走向對街,那裡還有更多人,而且人潮不斷湧來。我們都站在那邊吶喊,然後警長出來講話,但我們把他吼下去。接著有個傢伙帶一枝點二二來福槍沿街走來,轟掉街燈。那時我們就衝向拘留所大門,將它撞開。警長不打算採取任何行動,為救一個黑鬼惡棍而射殺許多正直的人,那對他沒啥好處。」

「而且選舉也快到了。」酒保插話。

「嗯,警長開口喊說:『要找對人,各位,看在老天份上要找對人。他關在下面第四間囚房。』」

「當時景象有點兒令人同情,」麥克說得緩慢。「其他囚犯十分驚恐。我們可以透過牢籠看到他們,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臉孔。」

酒保激動地幫自己倒一小杯威士忌,然後一口飲盡。「這不能怪他們。假如你被關在裡面四十天,然後一群私刑暴徒從眼前走過,你絕對會怕他們找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