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3年前,政府告訴我們要蓋水庫,說放心、不會影響種田和捕魚。」但時至今日,「歐莫河水少了50%!」

撰文/ 廖芸婕  攝影/ 林龍吟

引言:衣索匹亞50萬人為生存而喘息的血淚,被投擲在水裡沖淡。美濃人對抗水庫,也將心事默默給了土地。所有曾令人激動的故事,都有無數不留姓名的靈魂,以青春為家園承擔苦楚與重量。但歷史轉身,朝人們揮手道別,不再回頭。人們試圖看見、試著追趕那些遠去的光輝或夢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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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撩起衣裳,讓滲出鮮血的傷口透氣。夾緊雙臂,靜靜捧著葫蘆碗,小口喝著高粱酒。她是今晚的新娘。

太陽高掛,熱浪襲來。婚禮與會者忍不住擦汗,躲進樹幹、枝葉搭成的矮棚裡。屁股下墊一塊乾燥牛羊皮,隔絕熱氣。巴沙達族嚮導莞爾:「現在冬天,還比較好喔。歐莫谷地平常攝氏40度以上。」四周的紅褐色土壤佈滿細碎小石子、枯黃草屑;低矮樹叢間,偶見帶刺的肥厚蘆薈。每雙踩著沙塵走過的腳,都踢起黃沙、撲面而來。

人群裡滿溢著油脂、汗、酒水與動物糞便的氣味。為祝福這場歐莫河東岸的婚禮,住在幾公里外的部族也一步步走來道賀。女人打捲短髮,抹上赭石、樹脂、油脂,為肌膚染上油亮的紅褐色;男人於牛圈、羊圈議價交易後,跨越凱斯克(Keskay)河乾溝,徒步前來。溽暑裡,人們揹著寶特瓶、鮮黃色塑膠水桶補充水分。村落水資源不足,唯一來源,是附近一口下鑿10餘公尺的井。

下午,乾溪床舉行傳統成年儀式:跳牛背。「乾溪床代表新生。大雨來的時候,沙子都被洗得很乾淨。」嚮導說。一開始,男孩們剃除部分頭髮,進行清洗儀式。但由於水源匱乏,過程無水參與:以沙子揉身體,象徵洗去罪惡;拿牛糞塗抹自己,象徵勇敢。

男孩用力躍上排列整齊的10多頭牛,逐一踩過不可掉落,反覆4輪,終於成為男人,可立即成婚。他們加入馬紮(Maza,成熟)階級,拿起一根柔軟富有彈性的枝條,鞭打女人後背。女人得嘲笑男人打得太輕、再用力些,直至皮開肉綻、滲出鮮血,一輩子的傷疤將象徵犧牲、奉獻,令她驕傲。

撩起衣裳的新娘朝這裡看了一眼,輕觸背上血跡。水源不夠,無法清洗傷口。烈日下,她抓起大把灰燼、木炭塗抹裂縫,加速癒合。

居民手指我們水瓶,用力戳自己胸口:「給我!」在這享譽全球「被蹂躪的天堂(poisoned paradise)」一角,嚴重貧水。嚮導說,附近乾溝大都發源自奇洛(Chilo)山,只有當雨季來臨時,才會發展為溪水。有時過量,暴漲成湍流,2006年就有一場無預警的洪水奪走數條性命。

但這幾年,雨季愈來愈短,旱地種不肥穀物。無農作可食時,居民喝牛奶、牛血止飢。但缺水解渴的牛,也命不久長。大河、小溪的水位升降,始終主宰著部落心跳。這片美麗卻乾旱的土地上,人類平均壽命正在縮短,能活到45歲已是人瑞。

頭戴羽毛的長老們嗤嗤偷笑,不斷把盛滿高粱香液的葫蘆遞來,勸飲不停。又遞來紅色鼻菸,吸一次就嗆辣不已。婚禮這晚,男人們手勾手圍成一圈,在月光下節奏整齊地蹦跳、吟唱。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傳來悠揚笛聲、清脆節拍。

喉頭乾渴,已無法隨唱。忍不住打開錄音機,紀錄這樣的時刻。螢幕發出的微弱燈光,引來了孩童好奇。

黑暗中,許多小手顫抖地伸出,輕輕撫摸著螢幕。

連洗澡都是種奢侈,便只摸開車門,抓一瓶礦泉水簡單刷牙,在乾草上紮營,進入夢鄉。隔天醒來,睡眼惺忪地找水喝,才發現車廂裡6公升水瓶已不翼而飛。

甘蔗工廠下游

圖爾米(Turmi)小鎮一間餐廳中庭,有個20公升黃色水桶,旁邊放塊藍色肥皂,供客人洗手。但水桶已封口,靠近底部被另外刺穿一個小洞,用樹枝塞住。

菜單上只有「因接拉」(injera,衣索匹亞軟餅)。撕開鬆軟餅皮,包起洋蔥、牛肉再沾點牛油,捏住送進嘴裡。餐畢滿手油膩,抓起水桶旁肥皂搓揉,再抽走樹枝,雙手立刻接住洞口涓涓細流,飛快來回搓洗。迅速塞回樹枝,不敢浪費一滴水。

「嗨,一切好嗎?」托蒙努蹙眉走來,握手時,順勢行禮般互撞彼此肩膀3次。「博迪族村落進不去。反覆確認過了。」他說,吉貝三號下游甘蔗園處,進駐軍人和警察,除了博迪、莫爾西人,都不許靠近。「那裡發生太多事,他們怕人偷帶相機進去。」

不想讓嚮導冒太大風險,先轉往甘蔗園南方,拜訪莫爾西族。

瓢飲數巡,來參加婚禮的老人已醉,逗起懷中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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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莫谷地各族中,博迪、莫爾西、蘇里族的傳統領域最接近水庫和甘蔗工廠,因而受強制遷村衝擊最大。三族都高度仰賴牧牛、採集蜂蜜維生,隨季節遷徙,平日喝牛奶,旱日飲牛血。

莫爾西、蘇里族有相似傳統──女性割唇置盤、男性鬥棍血戰,常被外界混淆,劃為同一形象:衣國最殘暴、野蠻部族。

博迪族水源較充足,哈娜(Hana)和古拉(Gura)河從東往西流經部落,幾乎全年無旱,不必頻繁遷徙。牛是博迪族的生命共同體,無論如何都不願放捨。一位牧人斷言:「甘蔗廠提供工作機會,但我絕不接受那種利益。你就算給我10億比爾,我也寧可要我的牛。我們就是我們。」

吉普車在滿是石礫的泥土路上彈跳,環繞山壁而行,途經不少貨車與客車。嚮導說,這是2年前專為甘蔗工廠闢建的新路,切穿馬果(Mago)國家公園,可達莫爾西族領域。

「這裡本來有很多野生動物,」熱愛隔宿露營的他喟嘆,不論馬果或歐莫(Omo)國家公園,都因政府的墾殖計畫而遭公路貫穿:「每天15輛車來回接駁,對住在路邊的動物傷害很大。現在,即使是深夜,我再也無法看見牠們。」

莫爾西村落,火堆上煮起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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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多舛的莫爾西族,2005年就曾被迫離開傳統領域。本住在歐莫河流域、不會讀字的居民,被警察抓住手臂,強迫在看不懂的文件上蓋指紋。文件裡同意交出家園土地,給政府蓋國家公園,不需任何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