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3年前,政府告訴我們要蓋水庫,說放心、不會影響種田和捕魚。」但時至今日,「歐莫河水少了50%!」

經過無數高聳蟻丘及奇索(Kiso)河乾溝的牧羊群,終於到達吉貝三號水庫南方500多公里高地。走進卡羅族部落,突然看見寬近50公尺的歐莫河在眼前展開,自北方往南方平緩流去。看在早已乾渴數日的眼裡,這一道透心沁涼的大水,竟恍如一幅超現實風景。

河岸坐著一個男子,正把AK47步槍從肩膀卸下。族人泡在水裡,洗去肌膚上粉白色的石灰塗鴉。女孩坐在河邊,笑盈盈地看著男孩們戲水。當觀光客遠去,他們終於能脫下圖騰與華麗裝飾,自在歇息。

耆老們躺在山壁邊,倚著木枕凹槽,俯瞰歐莫河。對岸紅色土壤上種有高粱、玉米、豆田。農田裡出現一隻猴子。「又來吃作物了!」幾位男子把槍上膛,卻又狠不下心扣板機,只嘀咕:「水都掉了3公尺,收成這麼差了,還來搗亂!」狩獵不是族人的習性,除非保衛家園。

「沃夫」(老鷹)每天盤旋空中,看人們走在發燙沙地,揹著造屋用的樹枝、製門用的鐵皮翻山越嶺。就像千百年前,族人在烈日下徒步近百公里,終於找到這一處河岸高地,建立起家園,養兒育女。

每年種植季,卡羅族農夫握住棍子,用古老而簡單的方式朝土壤戳洞、投入種子。歐莫河水位在下降。3年前,政府說過會帶水來,族人枯等,卻等不到諾言兌現。政府荒置在部落裡的幫浦管線,早已生鏽、破洞。

「沒人教我們怎麼用啊!」剛從田裡回來的酋長若古洛,引我們鑽進一間低矮木舍,席地而坐。大嫂遞來幾顆剖半葫蘆碗,內盛有現煮咖啡。

「今年,我們又把這些壞掉的東西秀給底梅卡(Dimeka)小鎮官員看,問他們到底要不要教我們怎麼用:『如果不要,你拿來這裡堆著幹嘛?請帶回家。』官員說要,且會帶來全新器具。但他們至今還沒出現。」

「3年前,政府告訴我們要蓋水庫,說放心、不會影響種田和捕魚。」但時至今日,「歐莫河水少了50%!」政府從未主動出現;每次族人憂心忡忡搭車到鎮裡找政府,總被回應「別擔心」。只見問題愈來愈嚴重,農作愈來愈差。

上游又闢棉花田。這村落去了20多人,「有些病壞了,卻無法就診,也回不來村落,什麼都不能做了。」他說,政府曾表示不會拿走全部水源,會分給卡羅族一半,對農作沒有影響。

但實情並非如此。水位掉一半,漁獲和糧作量大減,已危及族人生存。現有將近100人每天在農場過夜,直到農作豐收才能回家。

會催促政府解決嗎?我問。若古洛說,大家還在等待。待這一波豐收季過後,「看雨季時河水夠不夠多,不夠的話,再找一次政府看看。」語氣不太篤定。

若政府再次爽約呢?豈不又是一次危急存亡之秋的漫長等待?3年之後,在發燙的村落、羊聲咩咩四起的房舍間、已降3公尺的河水邊,我不解地再問。

若古洛沉默半晌。

他傾著頭,凝視屋牆:「我想……我們尊敬政府,我們要相信它。」

「我們愛我們的國家。」

那一剎那,眼神閃爍。

卡羅酋長屋內,男子喝著葫蘆瓢中妻子煮的咖啡

卡羅酋長屋內,男子喝著葫蘆瓢中妻子煮的咖啡

眼前的酋長埋住了頭,看著沙地上自己的腳。他低頭,不僅僅因為日曬過烈,更因為猶如太陽的國家力量。他不是國王,他只是國家的一份子。不論先來後到,繼承先人氣質與文化的部落酋長,在國家面前,也勢必承認自己的渺小。

在國家面前,沒有個人,只有集體;個人是屬於集體的,必須服膺國家。

也因國家的權威太至高無上、不容質疑,若古洛為著無法保護自己的族人,而挫敗無力。

步行到村落邊緣,途經過不少國際組織在此建立的公廁,以及一所外牆畫滿動物的學校,偌大的「teacher」(老師)油漆旁,拆解了8個字母的引申義。有個女孩站在學校旗桿下,正拉著繩子逐次降下衣索匹亞國旗。嚮導和司機遠遠望見,馬上立正、舉手敬禮。

黃昏裡卡羅少年們與羊群一同歸來

黃昏裡卡羅少年們與羊群一同歸來

見年輕人踢足球,忍不住加入。這顆和圖爾卡納湖的報紙膠帶足球不同,有記憶中足球該有的彈性。突然,道路遠方塵土飛揚,一輛載了20多人的砂石車回村。族人揹著穀物、乳酪、汽油……陸續跳下車。

卸貨之後,砂石車轉向。原來這台車接駁族人從底梅卡市集返村後,必須回棉花田去。

早晨,族人再度精心打扮,等待觀光客。捕魚人米勞下切歐莫河,餵魚用的餌是一種十分可口的炸麵包。有時在岸邊踩到金屬,他會拋回岸上,而非水邊。

「以前雨季來時,水好大!」他比劃著比兩個成年人相疊還高的水位。「但我也很大!」打趣地說。有些船夫撐支長篙,沿河川上溯。

太陽更高了,肩膀因曬傷而腫脹,族人見狀,邀約到歐莫河另一處浸泡。

下切懸崖時,見不少哈默族女人,帶著水桶和寶特瓶,從30公里外乾燥的家鄉走來交易,順便取水。

容器一直掉入河流,她們撈得狼狽,卻因不諳水性不敢下水,只見容器愈漂愈遠。我們跳入河中,幫忙追游、撿拾。

當河水觸及肌膚,那一瞬間,降溫迅速得令人難以置信。

發疼的身子,也如獲重釋。即使頭頂的肌膚仍在焰日下發燙時,卻忍不住因浸泡在河裡的身體慶幸。終於明白,為何人說沒有跳入歐莫河、沒法懂那滋味。看著岸邊農作物、再看著水裡翻滾的族人,竟突然感動又感傷。這看似汙濁、發黃的大水,原來緊緊牽繫著農、林、漁、牧的生命線。

沿著山壁,想尋找舊時水位線,卻被烈日燻得睜不開眼。「鱷魚快要出來曬太陽了,快穿好衣服上岸!」族人們疾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