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3年前,政府告訴我們要蓋水庫,說放心、不會影響種田和捕魚。」但時至今日,「歐莫河水少了50%!」

本因連續多日被乞討、威脅、勒索而調適的心理,突然獲得鬆懈。大膽點,走到一處汲水幫浦區,人們友善親切。問一個正推著滾輪車的小妹:「我可以試試看嗎?」她點點頭。我接過兩根把手,輕輕抬起,居然重心不穩、差點翻覆。她噗哧一笑,原來上頭的水桶裝了40公升水,這個10歲小女孩,每天推300公尺回家。

在旅館裡,兒童熱情地圍來,抱著英文課本塗鴉比劃。「你從台灣來?」瞪大眼睛,再度確認姓名。那個下午,汲水的人們欲罷不能地邀請拍照:「不管你不是觀光客,你正在做的事非常好。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但每當問及細節,對方眼中總閃過一絲恐懼,避重就輕,複誦同樣句子。

我們顯然觸碰了某項嚴重禁忌,禁忌背後,是人們極珍視、卻有苦難言的辛酸。

後來才得知,幾天前,鎮公所宣布有兩個這樣名字的台灣人正從北方來,聊著水庫的事。如果遇見,立即逮捕。

站在歐莫河邊拿植物莖部刷牙,可見收拾釣線的漁夫,也可見一排工廠宿舍;往郊區走,路邊有達沙聶池族用樹枝搭建、覆以動物毛皮與人工布料的棚屋,也有工業廠房。嚮導說,近年附近建設愈來愈多:中國和英國合作挖掘油源、義大利投資棉花廠、河右岸也出現甘蔗工廠。指著一排棕櫚樹:「這是義大利來的新品種,7年就長大,裡頭有油。」

圖爾卡納湖畔魚骸,遠方映著運送漁獲的卡車

圖爾卡納湖畔魚骸,遠方映著運送漁獲的卡車

孩童隨家人在湖岸整理漁獲

孩童隨家人在湖岸整理漁獲

以生牛肉作為最後一餐,就此告別歐莫河谷、及餐廳內性喜濕潤的蒼蠅,駛入乾燥沙漠。景色愈來愈禿,每棵樹的葉已落光,只剩乾扁的淺褐色豆莢,植物多攀伏地表。大鳥展翅滑翔,鮮豔橘紅的小鳥停留枝頭。

幾經熄火,終於抵達綠松色的圖爾卡納湖,展示其別名「玉海」風貌。

每天清晨5點,湖邊各傳統部族為木舟裝上船外機,駛向湖中央,一邊撈出木板船裡的水。停在一列浮筒前,拉起湖水中的定置網,把魚搬上船。

回程時,太陽照亮了湖水中一條藍、綠清楚的分界線,那些藻類,成了湖水的色澤,也調節鹽分,與歐莫河一同支撐圖爾卡納湖的生息。

第一尾上岸的是尼羅河鱸魚,兩個肯亞男子合力拖往冷凍貨櫃車。那裡有個三根樹枝組成的支架,掛上磅秤,底下挖洞。一秤,42公斤。「載去奈洛比,每公斤可以賣100先令(shilling,肯亞貨幣單位。1先令略等於0.34新台幣)。」肯亞男子伊凡說著,同時打開橫紋簿記帳,給水手每公斤60到80先令薪酬。

正午湖上捕魚作業中,一尾鯰魚剛入網

正午湖上捕魚作業中,一尾鯰魚剛入網

傍晚圖爾卡納湖邊,漁民手中串起的收穫

傍晚圖爾卡納湖邊,漁民手中串起的收穫

達沙聶池族人若有辦法把鮮魚帶到歐莫拉特,也可大賺湖邊10倍售價。有些則在400公里外的馬沙亞(Masaya)小村製成魚乾,再帶回鎮上。村落裡,各雜貨店掛著裱框的肯亞總理照片。國界早已模糊,來回穿梭,只見湖畔一塊石碑,看來和普通石頭並無二致,只是大了些。

壁壘分明的氣焰,不一定由邊界開始燃燒。有時邊界反而溫暖,兩國心臟卻熊熊發燙。3年來,伊凡看著許多人從衣索匹亞逃至邊境:「那是個沒有自由的國家。」而在這個被衣國人、甚至歐莫谷地居民鄙夷為最窮困的邊境部落,以為族人帶有邊境殘酷生存下的暴戾之氣,怎知,竟遇見此行衣國唯一最直率、友善、不叨念利益的一群人。

是瀟灑?無謂?抑或其他緣由?一晚,紮營湖岸沙灘,附近住著達沙聶池人,他們並沒有慣見的警戒,自在輕鬆地走來打招呼,也不索討什麼,只邀請我們一同分享龜殼煲湯裡的鮮美魚肉。村落裡黏人的狗,乖巧坐定等著吃魚。

男童與界碑

男童與界碑

乾裂灘地,少年戍守湖岸

乾裂灘地,少年戍守湖岸

被吃盡的牛骨

被吃盡的牛骨

另一晚,跟隨小牧童穿越樹林,到達另一村落。路上有堆豺狼食盡的牛骨,可不遠處就有一窪給牛羊喝水的小池子。這頭牛應該是走散了,天黑還沒回家,天亮就變骨頭。

牧童坐在湖岸乾裂泥地上,看著圖爾卡納湖,以及湖沼裡的牛與水鳥,「那兒愈來愈遠了。」回到村落,居民圍著幫浦、輪番汲水。

酋長與許多人的眼珠略黃、帶有斑點,村外散落玻璃瓶與藥片包裝。部分兒童的肚子有點鼓脹,但仍活力跳躍、和朋友踢著牛糞,玩得不亦樂乎。等待所有人完飯、回帳就寢,保鑣也到半公里外的樹林站衛後,我們到幫浦汲水洗鍋,發覺打出的是溫水,驚喜地學白天看見的當地人,赤身打水,在星空下沐浴。

那刻,想起第一次浸泡歐莫河水的幸福。

湖岸水鳥腳印。圖爾卡納不僅是人們生命所需,也是鳥類重要棲地

湖岸水鳥腳印。圖爾卡納不僅是人們生命所需,也是鳥類重要棲地

汲水的達沙聶池少年

汲水的達沙聶池少年

隔日,從族人的歌聲中醒來,走出帳外,加入旋律。孩子們盯著龍吟沾滿泥巴的鞋,指了指,俏皮地搖搖頭,想幫忙洗鞋。雖婉拒了,但不太成功。後來想,就算他們是要玩鞋也好、是要討錢也好,就給出一雙鞋,靜待結果是什麼。

一雙髒兮兮的高筒靴,被提到幫浦邊,七手八腳的小手用力搓得乾乾淨淨,像玩遊戲一樣,再心滿意足地跑來歸還,不索求什麼。轉瞬之間,那確定成了一幅極為質樸動人的畫面,但因戒心,自己把情感保護得太好,也感動得太晚。

因那樣古道熱腸的純粹,已多日未曾在衣國遇到,竟發生在全國最南端、最被視為貧窮饑饉、血戰頻仍、外人勿近的地方。上車後,決定從窗口遞出一只水壺,送給幫忙洗鞋的小男孩──早就注意到他看了很久,卻從來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