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3年前,政府告訴我們要蓋水庫,說放心、不會影響種田和捕魚。」但時至今日,「歐莫河水少了50%!」

男孩接住水壺時愣了一下,很靦腆又歡喜地摸了摸。車子突地發動了,他抬起頭、看著我們,開始奔跑追逐,舉著水壺大力揮手。貼在額頭上的羽毛,隨奔跑而在風中飄動著。

趴在窗邊,不捨那畫面在眼前消失,看著那像是在說再見的、純樸的、不帶利益期待的揮手,而非索求些什麼。這樣的信任以及放鬆,車上的每人,都承認已經很久沒有遇過。突然懷疑血戰是否早已不再,又或者,當下能看見的只是短暫的和平,在資源匱乏的旱區,其實既珍貴卻又極度脆弱?

想起節節後退的湖岸線、逐日下降的河水,當窗外沙塵飛揚,歐莫谷地的一切,在眼底漸漸濕潤模糊起來。

村口一具手壓幫浦,解了眾生之渴。人們不懼長途跋涉,只為裝滿手中桶子

村口一具手壓幫浦,解了眾生之渴。人們不懼長途跋涉,只為裝滿手中桶子

重回歐莫河谷

還沒走回卡羅族村落,遠遠望去,好似一片海灘。

可能因為那張海灘椅。今天,卡羅村湧入外國觀光團。原本黃土、樹木、草叢、棚屋、羊圈構成的村景,在各導遊精心布置後,滿是野餐桌、海灘椅、彩色桌巾、可口可樂瓶,盤裡放有可頌、巧克力醬、薯條,儼然一間戶外西餐廳,還可俯瞰歐莫河景。

族人花枝招展,忙碌追逐攝影機。一個西班牙遊客按完快門、不願給錢而離去,被卡羅婦人扔石塊,伸手護住相機,差點跌進河裡。一名卡羅女孩為遊客幫腔,也被婦人叫罵、投擲石塊。

晚上,發電機轟隆作響,外國人輪流和酋長合照,照完便擠入一間木條搭成的簡易酒吧。酋長若古洛在酒吧外找個角落坐下,啜飲傳統烈酒,再次與相聊關於水位下降的歐莫河、數個難與人道的故事,悶悶不樂:「前天政府和長老們說要帶水來,長老就達成協議了、沒告訴我。現在都等不到水,他們才跟我說。」

我問,卡羅族會考慮和其他部族結盟、一起施壓政府嗎?他想起4年前在圖爾卡納湖被打的窘境:「哎,他們不喜歡我們。」那3個卡羅族村落呢,團結嗎?他咕噥一聲,像是醉了,喃喃:「你知道嗎,我是這裡的國王……」

水庫事說到一半,嘆口氣:「我們先跳舞吧!明天到我家聊。」拍拍我們肩膀:「撒羅屋迪嘛(晚安)!別忘了,明天要過來見面!我有點累了……」把我們送進正播放傳統樂曲的酒吧。

剛擠進人群30秒,突聞「砰!」一聲,尖叫四起。在慌忙中隨人群奔出屋外,看見門口酒瓶碎片。不到1分鐘,燈泡也破裂,四周暗成一片。

隔天清早,一輛輛吉普車載著外國人離開。哈默族的警察揹槍前來調停,族人圍成一圈,或坐或站,氣氛詭異。原來,前晚若古洛想搬椅子進酒吧,被老闆娘制止,兩人吵起來,老闆娘砸破酒瓶,出手打架。老闆娘來自另一卡羅族村落,但丈夫是這裡人,處境尷尬。

我們遠遠靠在歐莫河岸,看著協調的過程。嚮導餘悸猶存:「這些人喝了酒就瘋了。」司機緊張地守在車旁。一整天下來,人們因疲累而散了,但爭執仍舊沒有解決。「以前有個人,因為吵架就被殺了。」嚮導低聲說。

看著卡羅村落空了、觀光客走了、難得地安靜了,但過了一夜,村落將變成什麼樣子,誰也無法預測。僅僅一根微小的導火線,就足以破壞脆弱的和平、打擊部落原有的光鮮,將暗潮洶湧浮上水面。而無論外來的協調者,或自詡為意見領袖的一村之王,都無法使眾人達成共識、妥善和解。

隔天早晨,和若古洛的面聊,也因其弟索討費用被阻攔、兩人撕破臉,而無法持續。必須離開村落時,我們找出仍陷於眾多衝突、心力交瘁的他,感激地道別。離去前,見他摸著政府堆疊村落一角、仍舊不知該叫什麼、聽說可以取水、卻早已荒廢的金屬器具,顯得既落寞,又脆弱。

村口一具手壓幫浦,解了眾生之渴。人們不懼長途跋涉,只為裝滿手中桶子

村口一具手壓幫浦,解了眾生之渴。人們不懼長途跋涉,只為裝滿手中桶子

鍾鐵鈞客廳桌上的書作

鍾鐵鈞客廳桌上的書作

20多年的相忍為國

「這才是美濃啊。」慧宜嫂遞來一顆比手掌心還大的鹹鵝蛋,「比我庄更可愛。」又靦腆地笑著說,她其實非常喜歡那音樂,當初就是被永豐哥騙進美濃的,也許有點東方神秘主義吧。嫁進來後,和想像中有點不同,但她很欣慰,因為她更深入認識了音樂裡頭沒有說的東西。

仲良哥回憶,擔任愛鄉總幹事那3年,寫文學的人連結了本土、寫音樂的人拿了金曲獎、走學界的人當了教授、走政治的人位置開始明確了。許多成員在外都開花結果了,但其實,當時有一群人在美濃很寂寞。「很多人來到美濃後,問我:『怎麼真實看到的美濃,和文章論述中看到的不一樣?』譬如很多人認為,美濃是一個公民性格和社會性格很強的地方、環保運動非常蓬勃、觀念非常進步。但當時聽到一些批評美濃的話,我都覺得很難看。」

他回憶,早年為了反水庫,愛鄉很多人書寫以美濃為基礎的客觀論述,便也一味以美濃自居,代表美濃人集體的發言,暢談對國家發展意識型態的批判、台灣當下社會的不滿、水資源分配不公、城鄉發展的不公,並總結台灣的農村應該如何、美濃應該如何:「構成了人們從外界看到的美濃。」很多人以為,真實的美濃,就是愛鄉成員筆下的美濃。仲良哥說:「當時我辦營隊,問隊員為何來美濃?很多年輕人都說,這裡是社運聖地,他們想來朝聖。」

但當反水庫的論述開始受到大量檢視時,以朝聖情愫進入美濃的人,也容易感到失落。一位美濃人舉例:「我在外聽到的都是美濃社區營造做得很棒、夥房保存得很好。大家想到客家文化,就想到美濃是善於保存文化資產的典範,想往農村繁榮的景象朝聖。但真正進入美濃,才發現這些東西都在衰落。」她說:現況其實和典範仍有段距離,但愛鄉以及部份音樂、文學創作者還是在詮釋那部分,令人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