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水庫專題連載(四)這裡有群人依水而居:「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3年前,政府告訴我們要蓋水庫,說放心、不會影響種田和捕魚。」但時至今日,「歐莫河水少了50%!」

我問:也許那些詮釋,是曾經存在、也令美濃人懷念的生命經驗?仲良哥答:「那是否代表美濃人的集體情感或記憶,也許不是我們這裡可以下定論的。美濃卻已經成了當中一個強烈的素材、符號。」

慧宜嫂補充:「這樣的詮釋,對美濃某程度是好的,因為它的確提供了一個想像的圖像,讓人們在進入美濃前,有一個出發點作為對照。可是,當其成為美濃對外唯一的互動、理解基礎時,很容易造成美濃內部對立、不愉快。」因其做為文化詮釋的符號,能滿足都市人、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卻不一定能凝聚內部或社區夥房的運作。「當這樣的文化商品,形成一些政治資源、商業利益時,可能會造成不同民間團體的緊張關係。」

接觸美濃多年來,一路從立委助理、到記者生涯的慧宜嫂,真正定居美濃後,才發覺強烈的落差,並投入時間慢慢摸索出緣由。「以前我接觸到的,都是有能力和台北的知識分子對話的人,我沒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人……譬如只會拿鋤頭的農民,根本沒辦法有立場、資源,表達他們不同的觀點。」

她說:「後來我終於理解到,我們這群反水庫的人,當初在一些長輩眼裡,是不懂得人事歷練的人,不會和三合院的叔叔伯伯聊天、講很土的話、和他們互動,去穿透他們的人際關係、遊說他們公共政策的正反面。」

20幾年來,這群返鄉青年們也意識到,論述必須由口舌落實到身體勞動,深入民間,不致與社會脫節。生祥哥回憶,起初做音樂是搖滾樂隊的編制,有一次在自己家廟門口演奏,被一個人轟下台。「他質疑:『你們的音樂沒有鑼鼓嗩吶,怎麼幫王爺慶生?』這麼簡單兩句話,就把我打倒了,真的是一句都無法反駁,也覺得自己的音樂回不了家。」

遂反思,為什麼要做?怎麼做?做給誰聽?「若要做運動音樂,音樂必須自己運動起來,裡頭一定要有基礎的、令人熟悉的文化元素,串起人們的情感。」生祥哥打定主意。

但當音樂、文學、運動所洋溢的情感,與政治或意識形態結合時,終究不免引發他人警覺。「公共政策就是公共政策,」慧宜嫂說,與其和情感包裝,不如回到法治面。尤其當其成為美濃對外的唯一論述時,其他的聲音被壓迫了,異質性被消磨了。絕對的光芒與情感,很容易令人失去警覺。「當他們成為國家自然公園的包裝時,只會拿鋤頭的農民,沒有辦法對外界大聲說出:我不贊成。」

但他們仍互相提醒著:不要造成隔閡。也都想努力顧全大局,不欲追究得太清。雖心有千千結,仍著焦嚴肅議題,反覆論證,偶述想望。原來,眼前看見的,是曾一同為反水庫奮鬥20多年、如孝伸哥口中「相忍為國」那樣的同鄉人,壓住心底深處的糾結,為使家園更好而努力遍尋答案。雖相互批評,仍私下幫忙。

不論對哪一方來說,總需極大的智慧、寬容與容忍。

俊清哥嘆了一口氣:「以前我和哥哥愛鄉反水庫大聯盟兩邊跑,雖知道兩邊文人和武夫氣味不太相投,但目標一致都是反水庫,也還是想湊和大家。國家自然公園我一開始贊成,但觀望了一陣子,才發現愛鄉要的國家公園,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他分析:「我是希望山林就不要開發了,但愛鄉要的,是由國家資金來管理的國家公園。我以為是他們疏忽了,就仔細研究後去找他們討論、想一起釐清。但後來才發現,原來他們早就弄清楚了。」

他自嘲和愛鄉是因誤會而契合,因了解而分開。「這2年,因為國家公園的問題,實在沒辦法了。地方上覺得我們還是有一點代表性,那我們就更不能攪和不清。」

書局門口,擺滿各種明牌小報

書局門口,擺滿各種明牌小報

20多年來,美濃人面對外界貼上的各種標籤,有些樂意之至,有些選擇劃清界線,有些則在反覆的妥協、自我詰問中,面臨身分的矛盾與自我認同的疑惑,逐漸形成焦慮。「我反水庫,但不代表我就是你們詮釋的那種美濃人。」恰似每一場社會運動中「我反對某政策,但不代表我就傾向你擁戴的那個政黨」、「我支持某政策,但不代表我就支持你落實的方式。」

充滿異質性的群體,一旦被以偏概全地定義,個體的不滿很難不浮現:對抗的過程,竟重新塑造了另一種權威性、不容異己的集體。

「知識分子往往想試著由後設的政治、經濟分析,去詮釋歷史事件,使因果關係變得非常完美。」仲良哥說,那種完美,就像一個從頭至腳勻稱、五官完美無瑕的人,卻無可挑剔得有些詭異。當一切都被詮釋得理所當然時,其餘龐雜、瑣碎、真實的血肉被忽略了。回頭望去,知識分子仍可能如同書寫中華民國教科書的人一般,給予社會運動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純然亮麗光鮮的圖像。

而對有意者──如國家機器──來說,當異質性降低、同質性提高時,就是更容易處理、應對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