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中國史3》:屈原將楚國面臨的終極災難,視為自己的失敗

《不一樣的中國史3》:屈原將楚國面臨的終極災難,視為自己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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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屈原一方面繼承了南方的「狂人」風格,他的文章帶著狂暴、不受節制的好惡,縱放上天下地的想像力,更重要的,是反覆回到失敗、憂憤主題的執迷。他放不掉,不管他的感受、思考如何上天下地,天地終究還是以失敗與憂憤為中心旋轉。

文:楊照

屈原:中國史上第一位文學作者

目前我們看到的《楚辭》,是漢代時編輯傳留下來的版本。在漢景帝、武帝時,對於《楚辭》的研究和探討一度是熱門顯學。在這段時間中,《楚辭》的內容有所擴張,此外也固定了《楚辭》大部分篇章是屈原作品的看法。

從南方和楚文化的角度看,《楚辭》中有兩篇特別重要,一篇是〈九歌〉,一篇是〈天問〉,而這兩篇恐怕都不是屈原的創作,比較像是楚地區久遠流傳的集體文本。

〈九歌〉可能是大型宮廷神話劇的記錄,文字中保留了強烈的戲劇性,從字句間看得出和貴族文化、儀式性表演有著密切關係。〈九歌〉的最後一章是〈國殤〉,所以另外一個合理的聯想猜測是,這樣的神話劇演出,和戰爭、出征或戰爭引發的認同情緒有關。

〈九歌〉搬演了楚人想像、相信乃至深浸其中的神話世界。開頭的「東皇太一」是位階最高的主宰神,接著是擔任神界與人界交通使者任務的「雲中君」,再下來是源自湘江的「湘君」和「湘夫人」。或許是因為河川在日常生活中和人共存親近,不像天空或雲朵那般遙遠,〈九歌〉中的這兩段出現了像是「人神戀」的主題。和神談戀愛、和神彼此思念等待的,可能不是一般人,而是有著特異能力的巫,從文字中傳來極其強烈的浪漫情緒,尤其是放在神話的架構裡,更增添宿命的悲劇色彩。

再來是分頭掌管命運的「大司命」、「少司命」,探觸到楚人的命運觀。又有「東君」、「山鬼」,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死後的、陰晦的、躲藏的世界的閃現,代表了楚人將自然神鬼化的基本習慣。

戰爭帶來死亡,令人不得不思考和解釋生死、宿命、無常等問題;戰爭又建立在絕對你死我活的競爭心態上,逼迫人建立起能夠壓倒別人的價值信念。在〈國殤〉的陰影中,楚人整理了〈九歌〉,以歌舞表演呈現文化上的認同與信念。

雖然將〈九歌〉、〈天問〉排除在屈原的創作之外,但我們仍然必須給予屈原「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文學作者」的堂皇地位。在他之前有《詩經》,但《詩經》裡有作品卻沒有作者;在他之前有《莊子》、《孟子》、《荀子》等,但那些是論述,而且不是以韻文方式寫成的。

王官學沒落後,諸子學興起,因而有了各家的論著。但這些百家爭鳴的著作,基本上是表達理念、提出公共主張的,他們用文字記錄自己所相信的,或記錄雄辯的論理,不是寫自己個人的經歷與感受。而且他們通常都有弟子,寫下來的是一個家派的意見。

寫自我經歷與感受的,始自屈原。屈原寫的,就是強烈的個人經驗和激動的個人情緒。他的文字沒有要建立一個「屈家」或「屈派」。屈原的出現,一方面反映了戰國時期個人主義的興起,另一方面也要在楚文化高度浪漫好惡的傾向中才成為可能。他就是一個有著特殊遭遇、有著獨特情感的個人。為個人而發抒,為個人而寫。

召喚極端情緒,近乎瘋狂的執迷

在現實中,屈原出身楚貴族,十七歲就少年得志,為楚懷王所賞識,升為「左徒」,也因此早早便捲入楚宮廷的鬥爭。楚國當時最嚴重的政爭,源自於兩個不相容的策略路線,一邊是親秦派,另一邊是親齊派。這種狀況在戰國很普遍,僅存的幾個大國間,要如何選擇拉攏誰、對抗誰,是個不可能有完美答案的大難題。

屈原屬於親齊派。國內親秦派得勢時,他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釘,因而遭到放逐。親秦派的至高策略目標,是要說服楚懷王到秦國去,表現和秦國不容動搖的親善合作態度。親齊派當然就用盡一切辦法阻止楚懷王去秦國。結果,親齊派徹底潰敗,楚懷王真的去了秦國,然後就被秦國扣押,最終竟死在秦國。

楚懷王去世後,楚襄王繼位。對於屈原這樣的親齊派來說,楚懷王死於秦這件事,足以證明親秦派路線的絕對錯誤,新王一定會扭轉過來,看清楚親齊才是對的。然而事實不同於他們的預期,關鍵在齊國的態度。就算楚國要改走親齊路線,齊國卻不認為和楚聯合起來符合他們本身的利益。秦國已經壯大到令人害怕的程度,齊國不想挑激秦國的反感,只想利用自己和秦國遠遠隔絕的地理優勢自保。

齊國不和楚國聯合,楚國別無選擇,只好又回到親秦的態度上,親齊的屈原再度失勢被放逐。這一次,他真的崩潰了。曾經提拔自己的楚懷王死於秦,楚國卻還繼續卑屈地朝秦國傾斜,於是他投江自殺了。

屈原留下的作品中,將個人感受展現得最清晰而強烈的,有〈離騷〉,有〈哀郢〉,有〈思美人〉。這幾篇也同時具備高度的南方風格,凸顯了南方式的精神內容。屈原文中動用大量的象徵,在象徵架構中明確聯繫了楚文化,成為戰國楚文化的精彩代表。而透過這些象徵,他所要傳遞的是一種接近遺囑般的悲憤衝動。用現代語言說,那是憂鬱的表現,憂鬱症患者式的憂鬱。懷才不遇與政治上的失敗,在他身上化為「執迷」(obsession),糾纏著他,永遠無法擺脫。

楚懷王之死和即將降臨楚國的終極災難,屈原視之為自身的災難,甚至是自己的失敗。在這種狀態中,浮現了很不一樣的戰國心靈,個人精神發展到最高峰,因而將集體遭遇、命運予以個人化,成為個人執迷的極端表現。

屈原一方面繼承了南方的「狂人」風格,他的文章帶著狂暴、不受節制的好惡,縱放上天下地的想像力,更重要的,是反覆回到失敗、憂憤主題的執迷。他放不掉,不管他的感受、思考如何上天下地,天地終究還是以失敗與憂憤為中心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