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中國醫療史》：漢代至六朝皇室「乳母」能載入史冊，是因參與政爭與弄權

文：李貞德

乳母現象

產母不親自哺乳而以乳母代之，自古以來即有記載。先秦貴族家庭選用乳母餵養新生兒，似為一無庸置疑的成規。《禮記》〈內則〉稱諸侯之妻生子之後，以「士之妻、大夫之妾使食子。」除此之外，又於眾妾與傅御之中，擇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為子師，其次為慈母，其次為保母。」鄭玄注稱此乃人君養子之禮：「子師教示以善道者，慈母知其嗜欲者，保母安其居處者，士妻食乳之而已。」而大夫之子亦有「食母」，鄭玄注稱：「選於傅御之中，〈喪服〉所謂乳母也。」唯有士之妻「自養其子」，鄭玄謂：「賤，不敢使人也。」（註1）似乎古代貴族家庭照顧嫡生嬰兒的婦女眾多，且各有職司，餵乳只是其中之一。並且選用乳母的主要背景，並非由於產母病變或死喪等特殊狀況，而是因其地位高貴，家饒妾婢之故。

漢魏六朝醫方中之順乳藥多以療妒乳、乳腫為主，（註2）而其病因則在於「產後不自飲兒，及失兒，無兒飲乳」之故。（註3）醫方言論除暗示當時嬰兒死亡率頗高之外，是否亦暗示漢魏六朝之貴族產母多不自飲兒，而以乳母代之？證諸史籍，可知漢代以降，皇室與貴族家庭大多選用乳母。漢文帝（前179-前157在位）時名醫淳于意便曾診療濟北王阿母之病。「阿母」，張守節《正義》引服虔注云：「乳母也。」（註4）史稱漢武帝少時，「東武侯母常養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註5）

即使因宮廷政爭，皇子無法經由正常管道採用乳母，救難之臣為保存皇胤，仍會盡心選用乳母。漢宣帝始生數月，以皇曾孫坐衛太子巫蠱事繫獄。丙吉時奉武帝詔治巫蠱於郡邸獄，見宣帝而憐之，史稱其「擇謹厚女徒，令保養皇曾孫……曾孫病，幾不全者數焉，吉數敕保養乳母，加致醫藥。」（註6）漢成帝時官婢曹宮以皇帝臨幸而懷孕，於掖庭牛官令舍產子。皇后趙飛燕專寵，遣人取兒殺之。掖庭獄丞籍武欲救曹宮之子，將他交給中黃門王舜，史載王舜擇官婢張棄為乳母。（註7）

東漢靈帝王皇后於光和四年（181）三月癸巳生獻帝，庚子日因渴飲米粥而暴薨，獻帝遂歸掖庭。自癸巳至庚子，其間不過八日，而嬰兒已然離開母親，史稱：「暴室嗇夫朱直擁養，獨擇乳母。」（註8）其餘未明言出身但有跡可考之漢代皇室乳母，尚包括哀帝（前6-前1在位）乳母王阿舍、安帝乳母王聖、順帝乳母王男、宋娥、桓帝（147-167在位）乳母馬惠、靈帝（168-189在位）乳母趙嬈、獻帝（190-220在位）乳母呂貴等。（註9）

魏晉南北朝皇室乳母的資料不多，參照前後朝代皇室和貴族家庭的情形來看，想必亦以選用乳母協助照顧新生兒為常態。孫皓治吳時（264-280），陸凱上書指陳皓之不遵先帝舊制二十事，便提到對諸王乳母的家庭照顧不周的問題：

先帝在時，亦養諸王太子，若取乳母，其夫復役，賜與錢財，給其資糧，時遣歸來，視其弱息。今則不然，夫婦生離，夫故作役，兒從後死，家為空戶，是不遵先帝十二也。（註10）

劉宋明帝（465-472在位）寢疾危殆之時，召吳興太守褚彥回返京，託以後事，稱欲使著「黃羅𧟌」。李延壽謂「黃羅𧟌，乳母服也。」（註11）明帝欲託年幼太子於彥回，故比彥回為乳母。可見乳母責任重大，並在宮中有特定服飾。南北朝時期其餘有名可考的乳母，尚包括東晉成帝（326-342在位）乳母周氏、陳後主（583-589在位）乳母吳氏、北魏太武帝（424-451在位）保母竇氏、文成帝（453-465在位）乳母常氏、和北齊後主（565-576在位）乳母陸令萱等。（註12）有趣的是，六朝時代的乳母大多和漢代者相似，她們之所以進入史籍記載，並非因其長養主人之子、功不可沒，而是因為逾制弄權或參與政爭而引起士大夫的注意與批評。（註13）

至於士大夫家，其實亦多用乳母，鄭玄注《儀禮》〈士昏禮〉之「姆」字，稱：「婦人年五十無子，出而不復嫁，能以婦道教人者，若今時乳母矣。」（註14）史籍記載列傳人物幼年之事，常透露乳母隨侍在旁的訊息。《搜神記》記載羊祜五歲時令乳母協尋一個把玩的金鐶，牽扯出羊祜前輩子是鄰居李氏之子的說法，而乳母因日常的貼身照顧，得以見證一段轉世故事。（註15）東晉名相謝安之八世孫謝藺年五歲時，「每父母未飯，乳媼欲令藺先飯，藺曰：『既不覺飢。』強食終不進。」（註16）謝藺母親健在，卻有乳母，並且至藺五歲時仍為家中照顧之人。

逮至唐代，官宦之家亦多用乳母。唐代詩人白居易自稱：「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畫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僕者，僕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則乳母是白居易自幼聰慧的見證人。（註17）即使境遇不豐的家庭，似乎亦不例外。南朝齊開國皇帝蕭道成的母親陳道止生道成時，其夫蕭承之任濟南太守。《南齊書》稱：「太祖（蕭道成）二歲，乳人乏乳，后（陳道止）夢人以兩甌麻粥與之，覺而乳大出，異而說之。」陳道止少家貧，即使蕭承之、道成父子先後為官，《南齊書》仍稱其「家業本貧」。即使如此，道止生產，仍有乳人代為乳兒。（註18）

而隋文帝楊堅於西魏文帝大統七年（541）生於同州大興國寺時，據說「赤光照室」、「紫氣滿庭」，而「嬭母以時炎熱而就扇之，寒甚幾絕，困不能啼。」直到被神尼智仙所養，才得其所哉。楊堅生母尚在，卻先有乳母，後有神尼代為養兒。（註19）其餘世家大族乳母有名可考者，又包括東漢梁節王劉暢乳母王禮、曹魏時曹洪乳母當、隋末獨孤師仁乳母王蘭英。（註20）而前引賈充家三用乳母養育四名兒女，更為貴族家庭普遍採用乳母的最佳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