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作為感覺結構:為何日本純愛電影的浪漫故事,總是在電車上展開?

電車作為感覺結構:為何日本純愛電影的浪漫故事,總是在電車上展開?
傳說中看見會幸福的「夕子電車」|Photo Credit: 李長潔攝影、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這個城市的運輸機制裡,電車與戀愛之間構連著某種孰悉的經驗:人們在車站裡等待,在車廂裡相遇,短暫地一起移動,然後分離。也只有電車能造成這種既被動又主動的經驗,乘客總能有那麼一點時間,可以去想像某種浪漫的偶然與巧合。

晴子在江島電鐵的「鎌倉高校前」平交道前興高采烈地揮著手;《電車男》(2005)則在東京山手線上巧遇愛情;兩個青春的女孩在《花與愛麗絲》(2004)裡的兩毛線電車上追逐嬉鬧;《明天,我要和昨天的妳約會》(2017)中,高壽和愛美搭著叡山電車浪漫地搖晃著。就像人類學家Marc Augé(1992)詩意地描繪電車空間:「你進來,你穿過,你轉往」。電車,真是個談戀愛的好地方。

最近看了一部純愛電影,是鈴木卓爾執導的《嵐電》。電影以京都的路面電車——京福電鐵嵐山線為舞台,描述了三場浪漫交織的愛情故事,辯證式地為電車上的純愛故事作了一個總結:為何日本純愛電影的浪漫故事總是在電車上展開?純愛(jun-ai)、電影、電車之間,又存在著甚麼隱密細膩的關聯性。藉由本文的討論,或許可以成為一種閱讀日本純愛電影的角度。

在電車上談戀愛

從電影學的角度來看,日本純愛電影並沒有一個十分鮮明的輪廓,90年代中期的導演岩井俊二所拍攝的《情書》(1995),算是此類型電影之濫觴,也是經典。在岩井俊二的視域下,純愛電影以「青春」與「戀愛」為主軸,幾乎不談論政治、社會等其他議題。「愛」(love)就是一切,沒有其他目的。

年輕男女的戀愛小事,就是全世界的中心,主角們浪漫地執行著日常生活的所有細節。我們往往可以在那些影像中看見日式的美學與內斂的抒情,它們藉由飄落的櫻花、平靜的大海、分離的平交道、秘密的車站、晃動的電車,再現著日本純愛文本的核心精神:戀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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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李長潔攝影、提供
《明天,我要和昨天的你約會》中的叡山電鐵

「純愛」真的很純

其實「戀愛」的概念在日本文化中並非理所當然,追索其系譜可以發現,「戀愛」是日本近代性的產物。京都同志社大學的文學研究者佐伯順子,在《「色」與「愛」的比較文化史》中(2008),探究了日式愛欲的特殊性。她的專書提出了一個巨大的問題:是什麼東西規約了日本人的戀愛觀?

當然,愛欲是人類的本性,在很長的一段歷史中,日本的人愛欲被劃分在帶著神聖性的交媾行為裡。經歷過江戶時期「色」的大眾文化,男女關係的交往成為一種樂趣與品味。京都大學的哲學家九鬼周造,在30年代便以現象學方法把握「色道」,得出富有日本風格的愛欲形式,即「粹」(iki),對這位偉大的哲學家而言,愛欲的極致就是行事瀟灑、充滿肉感的策略性男女關係。

不過,佐伯順子(2008)在她的日本近代心態史的研究中指出,在明治時期的近代化、西洋化中,基督教所提倡的純粹性、精神性的愛情,將動物性的慾望排擠為低劣的交往,知識分子們結合日語的「戀」(恋)與外來譯語的「愛」(love),生產出一種高尚的「戀愛」(恋愛)表述,其至少不同於性慾,而是能為人帶來幸福感的東西,並成為年輕男女憧憬和苦惱的泉源。

自由主義的戀愛概念正式在日本人的心中蔓延。大正時期的文學家廚川白村,在《近代的戀愛觀》中大力提倡「戀愛至上」,他透過戀愛的進化論,說明個人自由的戀愛是社會關係的最終階段。有趣的是,他認為,所有的愛情關係都必的要經歷「起初浪漫的盲目的戀愛」,在年輕人的無目的性的感情追尋中,人人找到個體的自由,最終達到戀愛永遠不滅的生命力(李承信,2005)。我認為這些愛情觀的近代化,便是日式「純愛」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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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李長潔攝影、提供
日本電車時常做為純愛故事發生的場景

電車作為感覺結構

這種個人主義化的浪漫愛,建立起一種純粹關係(pure relationship),完全依靠情感溝通,親係關係成為私人的敘事,以自身的投射構成對象的理想化形象(桶川泰,2016、Giddens, 1992)。這樣的戀愛關發展,在9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下的大眾社會中達到高峰,像是最近重拍的《東京愛情故事》(1991)或是《情書》等令人揪心的愛情物語,其中不乏電車、車站、平交道等空間意象。

空間研究者凱文・林區(Kevin Lynch)(1960)認為,都市的空間意象,包含了認同、結構、意義的組構,前二者因都市的知覺型態而生,後者則由社會、歷史、個人經驗所交織。林區強調,城市型態本身從一開始便強烈地印在人們的心裡,因此可以視為一種理解意象的基礎。電車作為一個城市中重要的意象,就反映著戀愛發生場景,指涉現代社會人際交往的性質。

在這個城市的運輸機制裡,電車與戀愛之間構連著某種孰悉的經驗:人們在車站裡等待,在車廂裡相遇,短暫地一起移動,然後分離。也只有電車能造成這種既被動又主動的經驗,乘客總能有那麼一點時間,可以去想像某種浪漫的偶然與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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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李長潔攝影、提供
電影中的嵐電「西大路三条駅」

把不確定變成美感的形式

回到以京福電氣鐵道嵐山線作為戀愛舞台的《嵐電》,展開了三段不同性質的純愛故事:作家平岡衛星(井浦新 飾)的中年之愛、小倉嘉子(大西禮芳飾)的青年之愛、北門南天(窪瀬環飾)的少年之愛。他們的戀愛圍繞著一則嵐電的都市傳說,「只要搭乘上那班電車,兩個人就永遠不會見面」。導演鈴木卓爾像是為了這30年的電車純愛電影作了一個總結,在嵐電的路線上,男女主角們注定相遇,也絕對分離。

或許是導演緬懷著過去純愛電影的浪漫光景,電影裡不時穿插著嵐電的歷史影像資料,原本象徵著這個世紀城市文明的運輸技術,竟然刺中了觀影者潛意識深處的各種鄉愁。特別讓我心動的是,主角們在乘客交錯的電車座椅上短暫地並肩著,然後卻在「帷子ノ辻駅」的月台上遺失了彼此;最後,深夜的「龍安寺駅」場景中,兩輛電車帶著不等速的曖昧與尷尬,在交錯瞬間所留下的遺憾,那不就是戀愛結構不可思議的本質嗎?電車的移動技術所指涉的遊戲性(遊び)(谷本奈穂,2008),著實意味著日式純愛的特徵,那是一切自由、分離、虛構、非生產、與不確性的感情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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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李長潔攝影、提供
電影中男女主角練習劇本的場景,為「神木弁才天」神社旁

電車與電影的隱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