柄谷行人《作為隱喻的建築》推薦序:多重危機——從城市到哲學的建構與解構

柄谷行人《作為隱喻的建築》推薦序:多重危機——從城市到哲學的建構與解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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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或許,台灣的哲學界有一天會在未來的哲學史上承認,我們可以藉由柄谷行人的哲學實踐路徑,重新思考台灣哲學史的「意義」將如何生成。

文:龔卓軍(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副教授)

【推薦序三】多重危機——從城市到哲學的建構與解構

建築家磯崎新在《作為隱喻的建築》(Architecture as Metaphor)的英文版導論〈多重危機的圖繪〉一文中,引申了柄谷行人此書中「建築的意志」之說,進一步描繪了「建築史的意志」的問題系譜,檢討了以西方為中心的近代世界建築史中的「現代建築」多重危機。

位於「現代建築危機」系譜的首發位置的古典建築典範,便是古羅馬建築師維特魯威(Vitruviu),以及在十八世紀末以後被奉為「現代建築」聖經的《建築十書》(De Architectura)。在現代帝國與資本擴張的全球化過程中,人類學的種種田野工作與發現,使得《建築十書》的古典「現代建築」標準開始動搖,史前建築、東方建築、東南亞建築、非洲與拉丁美洲的建築紛紛在人類學的發現中呈現不同的表現型態,《建築十書》的歐洲標準很快被不同文明的建築思想相對化了,「持久、有用、美觀」不再是唯一的尺度。於是,這本聖經的位置被空了下來。

接下來的建築書寫,發展於整個十九世紀,皆被視為對於《建築十書》的補注,這一百年,廣納各種建築語彙的「計畫建築」紛紛出籠,而且被現代國家所支持保證。至此,「現代建築」開始被體制化為「藝術」。這個階段的哲學家黑格爾,稱建築為各門藝術之母,它可以含納音樂、劇場、表演與其他領域的藝術,而成為一種國家支持的、自主性高的、廣含各種社會活動的建制。

「做為藝術的建築」成為「建築的意志」在近現代表現的第二種系譜。對於柄谷行人而言,「做為藝術的建築」這個階段與資本的運動進程是相似的,它努力避免一次結清總帳,以延遲所有的承諾要求被兌現的那一刻為要務。當然,一旦這樣的藝術體制被國家化、被民族主義化之後,壓抑於是產生,第二波的「現代建築危機」於焉誕生。

第三波的「現代建築危機」指的是烏托邦建築,以建構的必要性條件為訴求,攻擊藝術體制過多不必要的裝飾。在這裡,建築不再是藝術計畫,而是烏托邦計畫,在柄谷行人的討論中,這種「建築師的意志」走向了社會計畫、集合住宅、反對工業化、反對資本主義的辯證道路。然而,這種以克里斯多弗.亞歷山大為代表的「建築師意志」,展現的是現代主義批判式的都市計畫意志,最終仍不免落入了柄谷行人在本書所欲批判的「形式主義」與「結構主義」思維中。

不過,有趣的是,在康德式的倫理批判方法下,磯崎新對柄谷行人「垂直貫串性」的跨領域思路讚譽有加,以之有別於一般「水平聯結性」的解構哲學。一方面是他將近現代西方的「建築的意志」上推至柏拉圖式的「形式主義」,推及柏拉圖對於以數學做為理型思考基礎的「無基礎性」。

另一方面,他將這股「追求建築的意志」導向結構主義式的思想「製作」,在此跨越了康德哲學超驗主體結構、現象學家胡塞爾對於數學起源的主體結構、雅克布森的音韻學與語言結構學、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的親屬結構研究,一直到佛洛伊德與拉岡的精神分析式的結構,以康德式倫理批判與馬克思的政治經濟整體「國家-資本-國族」三重結構的觀點,觀看結構主義在其建築結構時根基上,遇見「自我指涉的誖論」時的無根基性。

換句話說,二十世紀的結構主義與柏拉圖的形式主義相同,陷於形式主義,昧於「他者」的倫理性存在與社會政經技術條件變動的事實,而接下來的後結構主義與後現代主義,更妄想以「文本主義」取代變動不居的「外部倫理與社會事實」,成為二十世紀中後期,從結構主義走向解構論思想路徑的文學傾向。

本書第二部的「生成」系列,我認為位於各章最中間位置的第十章,或許是本書最重要的哲學論述之眼:「分裂生成」(schismogenesis)這個概念,柄谷行人既不站在結構主義立場,也不完全同意囿限於文本的解構論。在此,柄谷行人聯結了珍.雅各對都市生成論與馬克思對工場手工業分工生成的討論,以「自然生長論」的歷史條件中所生成的「分工與交流」,做為自然都市與社會力構成的核心條件。「作為『分工與交流』——也就是差異化與橫向結合——的歷史,本身是偶然且無意義的。

然而,那些將必然性強加於歷史、賦予歷史樹狀結構的意識形態,是從哪裡來的?那也是來自分工。」就此而言,「追求建築意志的哲學家」,也是歷史生成出來的分工後果,並沒有任何超越性的地位。「舉例來說,『階級鬥爭』並非存在於『資本家階級』與『勞工階級』的二元對立或『矛盾』之中。那樣的對立,其實只是將不斷生成變化的分工與交流單純化,捨去其具體樣貌之後的一種意識形態。也就是說,那只是用「『矛盾』造成生成」來說明歷史的虛構故事。它真正的功能,反而是壓抑真正在細部不斷發生的、多樣的『階級鬥爭』。因此,真正的階級鬥爭除了和這種敘事鬥爭之外,沒有別的。」因此,我們可以說,柄谷行人的哲學職志,就是與這些「追求建築的意志」所虛構的哲學敘事,進行無止境的交流與批判。

台灣在解嚴之後,開始大量引入結構主義與後結構、後現代哲學的翻譯引述,影響所及,不僅僅是哲學領域,戲劇、電影、建築、視覺藝術、文化研究、性別研究、大眾媒體研究皆為之震動。與此同時,哲學界卻少有如柄谷行人這樣「垂直貫串性」的倫理與社會哲學批判。然而,一個偶發的事件給出了一個「追求建築的意志」的轉折。一九九九年的九二一大地震之後,哲學家們束手無策,倒是謝英俊建築師遍地開花的災難建築,從改變建築工法到改變物質基礎條件的做法,可以說直接對抗著資本主義建築「教與賣」的邏輯,企圖在分工合作與社會交流中,以「未建成」的方式,提舉出重新構造殘破的社會共同體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