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時事】到北美館看大師布列松的攝影展,見證國民黨統治中國的最後歲月

【關鍵時事】到北美館看大師布列松的攝影展,見證國民黨統治中國的最後歲月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布列松除了對幾何和構圖有高度直覺,其實更對眼前人物的內外狀態,包括其心理、存在空間裡的位置,以及生命處境都有極其敏銳的感受性。

文:朱和之

曖昧性的瞬間

到北美館看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的攝影展,看著看著忽然很想馬上抓起相機出去拍照,而且想拍出布列松式的照片,但也立刻絕望地醒悟到自己拍不出那樣的東西。正如瘂弦的名句,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君非布列松那也是顛撲不破不證自明的。

布列松的照片具有這樣的渲染力,說明了他的攝影成就。他只用一顆標準鏡頭,與肉眼視野相當,很少賣弄相機機械造成的戲劇性視覺效果,比如極端的景深變化或快門速度,也不會跳上跳下、俯仰歪斜去製造特殊角度,因此他的照片很像是你站在現場就能看見的模樣,直觀且平實,才會讓人產生我也能拍得出來的錯覺,但所謂大巧不工,等閒模仿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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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臺北市立美術館 Taipei Fine Arts Museum

他的註冊商標,無非是那句「決定性的瞬間」。我大一時上基礎攝影,第一堂課就聽到老師介紹這句話。既然攝影是掌握瞬間的藝術,這六個字就顯得十分雄辯,以致好長一段時間成為自己信奉的攝影圭臬。儘管實際上並不懂得這話的深刻意義,還是整天拿著相機到處尋找決定性的瞬間,彷彿那是一頭會從樹洞裡跑出來的兔子,只要你夠虔誠有耐心再加上一點好運,有一天總會撞上。

其實最初布列松第一本作品集的法文版書名是《Images à la Sauvette》,意味著匆忙拍下,或者倉皇飛奔的影像。書稿到了美國,編輯另外給取了書名《The Decisive Moment》,決定性的瞬間一語才為世人所知,甚至成為偉大的攝影理論。於是布列松就從一個曖昧、多義、超現實的時光之流掬取者,變成了掌握時空秩序奧秘,擁有神之視野的攝影帝王。

「決定性的瞬間」暗示著武斷且不由分說的絕對掌控力,猶如能對時間與空間進行極其精確的外科手術,或者暫停也似的自由布置影像元素的相對關係。然而我們可以看到,某些攝影家的畫面構成無懈可擊,完全符合決定性瞬間的原則,照片本身卻一點也不動人。

布列松除了對幾何和構圖有高度直覺,其實更對眼前人物的內外狀態,包括其心理、存在空間裡的位置,以及生命處境都有極其敏銳的感受性。一般攝影者只要能擁有其中一樣,大概都能拍出不俗的成績,而布列松卻兼有二者,因此才能創造出穿透畫面以外的深度,並且觸動觀看者。

07_亨利.卡蒂耶-布列松,《孩童正從一幅寫著「…媽媽們都是上學去…」宣傳標語的
Photo Credit: 北美館提供

多年來在書本和網路上看過無數布列松拍攝的影像,第一次來朝拜原版照片。現場有不少照片是1949年放大的銀鹽相紙,也有一批1970年代的,保存狀況都極好,令人讚嘆。

說是原版,這些照片卻大概都不是布列松親自沖放的。他是一個著名的不進暗房攝影家,尤其在成立馬格蘭通訊社之後,記者在現場拍攝完就直接把底片寄回辦公室,由專人沖洗放大再賣給媒體,以求時效。因此布列松大部分作品應該都是很久以後自己才看到,甚至可能直接在報章雜誌上看到。

展場上有一則介紹,說布列松很討厭「圖片故事」,而這正是當時雜誌盛行的編輯方式,將相關主題的照片排列構成一條敘事線,很受讀者歡迎。可以想見,對布列松而言,每張照片本身都是一個完滿的宇宙,但圖片故事卻把照片當成大敘事中的個別元素,甚且隨意放大縮小裁切組合,這必然令他深惡痛絕。

這次展出以中國為主題的照片,主要是1948-49年間國民黨統治中國的最後歲月,以及1958年受邀到中國的拍攝。

法攝影家布列松主題特展將登場(1)
Photo Credit: 北美館提供

1958這個年份是有特殊意義的,八二三砲戰就發生在這一年,同時間大躍進如火如荼展開。事實上砲戰與大躍進可說一體兩面,乃是毛澤東面對權力威脅時內外並用的手段,這裡就不細說。布列松的意識形態偏左,因此受邀前往中國拍攝社會主義建設成果,但在中國政府的審查制度下,這批照片的水準遠不如他平常的表現。不過我們仍可看到「萬人以肉身興建水庫」這類大躍進建設的荒唐,以及「一定要解放台灣」等大遊行的狂熱場面。

至於重頭戲的國共內戰期間照片就非常精彩。他並不直接描寫政治或戰爭,而是透過街頭巷尾日常情景反映出騷動不安的氣氛,以及人們各自不同的生存樣態。

01_亨利.卡蒂耶-布列松,《坐在食肆窗內的跑堂或店主,苦力在簷下用餐,北平,1
Photo Credit: 北美館提供

我一直很喜歡琉璃廠筆墨莊櫥窗內向外看的小孩這張照片,但只有在這次觀看原件,才真的進入影像的情境之中。

那孩子的眼神就像初生小動物一般,不帶任何情緒與想望,純然是對降生之處的好奇。他張大眼睛接受所看到的一切,臉上似乎即將綻出笑容但又沒有。圍繞著他的,是成排大大小小的毛筆,最粗的那幾隻快要比他的臉還大。他應該是店主的孩子吧,那個時代的人大概不會把這麼小的孩子帶著一起去選購文具,但誰曉得?

無論如何,這孩子顯然受到良好的照顧,並且將在成長過程中透過筆墨的點畫來理解這個世界,表達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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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關鍵評論網展場攝影照
(圖左)即為筆者描述的作品

從窗玻璃上的反光,可以隱約看見拿著相機的布列松身影,還有晃動模糊的路人殘像,左邊門裡又有一大一小兩個人正在看這個洋人拍照。這形成了一串曲折連綿的交錯視線:門裡的人往外看街上的布列松,布列松透過相機觀景窗看櫥窗裡的孩子,而孩子正看著──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呢?

「孩子看到了什麼」這個懸念,使得看照片的我霎時如同置身在琉璃廠大街上,就站在布列松的身邊,開始想像那一天的北京街頭會有什麼人、什麼情景,想像這孩子將有什麼樣的未來。

而那是1948年,如此無邪的目光背後是一場翻天覆地的大戰,混雜在布列松拍攝的許多危亂影像裡,於是這目光便顯得更加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