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日常的時間性(上):台灣與密西根,兩個城市與病毒同步的時間經驗

疫病日常的時間性(上):台灣與密西根,兩個城市與病毒同步的時間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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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靜止之後再要重新啟動日常,卻不是那麼理所當然。時間已經被病毒綁架,啟動日常也就免不了必須與病毒協商,這也意味著人必須要做很多以前沒有做過的決定,儘管「不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決定」。

文:黃淑莉(中研院民族所助研究員)

講了一通很久的電話,電話那頭是在密西根大學的好友。她在那個全城封鎖的城市,我在這個看似正常的城市,日常很快地成為我們談話的主軸,瑣碎的生活細節,總是圍繞著自身所在的時間,展開一個接著一個的話題。

因為「超前部署」,台灣避免了一場病毒入侵的災難。沈浸在超前部署的話語情境下,我也不自覺地用一種「超前部署」的敘事方式,分享自己能夠在邊境加強檢疫之前從墨爾本即時返台的經驗,慶幸自己用一張機票的價格換得不用居家隔離禁足兩個星期的行動自由。

聽完我的「超前部署」,在「全境封鎖」的密西根州已經度過數個星期禁足生活的友人,用一貫平靜的語氣若有所思的說:「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好像每天都處在一種追趕病毒時間的混亂狀態,不斷地做決定、用很快的速度調整生活與工作的方式,努力的想要make up the time(意指彌補一月和二月逝去的部署時間)。」 一時之間,我有些困惑:在全境封鎖的城市裡,少了人的活動,城市的時間不也變得緩慢,為什麼要追趕變得「緩慢的時間」呢?很會說故事的友人開始用平靜的語調,敘說這幾個星期以來追趕病毒時間的疫病日常。

掛上電話,回頭看看隨手寫上的通話筆記。在過去幾個月中,我們都在與病毒時間同步的過程中學習另一種經驗日常的方式,“make up the time” 與「超前部署」的鮮明對比,似乎總結了兩個城市與病毒同步的不同時間經驗,呈現兩種不同的疫病日常。

「停止」的任務

3月11日密西根州出現確診首例,當天州長宣布全州進入緊急狀態,隔天關閉所有公立學校,3月13日取消大型集會,三月中底特律爆發大規模社區感染,幾天之中,出現幾千位確診個案,密西根成了全美僅次於紐約的疫病重災區,底特律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醫療系統負載過重,幾近崩潰邊緣。緊接而來的全城封鎖更是讓人措手不及,3月24日州長發佈全州居家禁足令(stay-at-home order),那個曾經是如此熟悉的日常,竟然轉眼之間就消失不見。

突如其來的封鎖,讓「停止」變成一項完全無法預期的混亂任務,身處其中的行動者被置於必須不斷做出停止的「決定」的迫切狀態,關鍵在於:此一迫切狀態下的「決定」是為了協調人類活動和非人類的病毒活動,如果「決定」所反映的是主動時間測定的結果,那麼「停止」則意味著人類活動從日常時間撤退,接下來可能就是由病毒來接管日常時間。

封城前的那幾天所有的訊息都很不確定,每個小時都有變化,Ann Arbor有二十萬左右的居民,密西根大學有師生十萬左右,城市封鎖學校也要完全淨空,這也意味著:放完春假才剛回到校園兩三天的學生被要求立即離開;正在進行的實驗,不論是有機還是無機、機械還是生物,不論是會動的還是不會動的、天上的還是地下的,不論實驗有多麼艱難、或者有多麼重大的發現,基於安全理由都得停止;圖書館、教室、辦公室、大樓等等,所有公共設施和校產全數關閉禁止任何人進入;電腦、中央空調、電燈、冰箱等等,會動的機器都要關閉避免電線走火;廁所、飲水機、垃圾桶等等衛生設施都要清理淨空。沒有人知道要關閉多久,任何一點點的微小疏失都有可能在十天半個月後釀成重大災難。

在生物實驗室工作的Thomas,只有不到24個小時的時間中止實驗室的運作,過去十年來這裡未曾有一天沒有任何人進出。在實驗大樓裡,每個人都用最快的速度移動、用最快的速度判斷做一個決定、用最快的速度處理有生命的實驗物。這天之前又有誰意料到那些曾經被精心呵護的生命,不僅沒能夠成為「為科學犧牲」的烈士,反倒成了「全城封鎖」的祭品。當疫病時間以一種得勝者之姿佔領日常之時,全速煞車的「停止」任務也就是為了彌補「消失的兩個月」不斷地追趕,諷刺的是,不管曾經多麼抗拒,漫不經心的人們終究也只能夠以獻祭的方式「把時間補回來」(make up the time)。

被病毒綁架的日常

靜止之後再要重新啟動日常,卻不是那麼理所當然。時間已經被病毒綁架,啟動日常也就免不了必須與病毒協商,這也意味著人必須要做很多以前沒有做過的決定,儘管「不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決定」;因為對病毒的時間表與計畫一無所知,也就不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啟動日常的方案,「總是要試了才知道可不可行」。在全城封鎖中啟動日常,是在各種嘗試與錯誤的決定中學習與病毒同步,重新適應一種被病毒綁架的時間節奏。

(1)從社區時間到面對面時間

社區時間被突如其來的病毒吃掉了。從全城封鎖開始的懷疑、拒絕到接受,人們很快地躲進屋子裡,少了每週固定時間的社區聚餐、家庭日的親子活動、小朋友的共學、社區特色的學習班,社區彷彿進入「沒有時間」的靜止狀態。從事監獄人權改革的Mary King大概是最早察覺到不對勁的人,一種要把「時間」帶回社區的責任感,在大家都還躲在屋裡不知所措的時候,鼓動社區成立「緊急委員會」,在她的奔走下委員會任命公衛學院的Sharon Kardia為科學顧問,在3月14日開始運作,只不過要把被病毒綁架的社區時間找來回,就像在異時空被重新啟動的同步計時器,運轉起來十分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