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票日倒數 倒數
0
23
11
50

前往選舉專區

《歡迎來我家》推薦序:剖析家庭祕密謎團,深情凝視每個成員的苦難

《歡迎來我家》推薦序:剖析家庭祕密謎團,深情凝視每個成員的苦難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歡迎來我家》最感人之處,也許是展現笨拙的決心,我們日常所熟悉,容易被現實動搖、被水逆吞噬的決心,這本小說想要去看,想要破解世間那堅不可摧的虐待循環。

文:盧郁佳(作家、書評家)

【推薦序】世上的各位都不知道,除非你來我家——讀《歡迎來我家》

村上春樹的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中,有位中田先生,讀小學時,原本是高材生,卻因事故昏迷。醒來後失憶,喪失讀寫能力,終生領殘障補助,靠打工當偵探代客找貓為生。一隻叫「胡麻」的三色貓走失了,年邁的中田先生在路上問茶色的條紋貓「川村先生」,是不是有虐貓的變態把胡麻抓走了。

但是川村先生有語言障礙,中田聽不懂。一隻叫「咪咪」的幹練暹羅貓來幫忙,她說:「我不願意這樣認為,也不願意想像有這樣的事情,但也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性。中田先生,我雖然不是活了多久,不過卻親眼看過幾次超過想像之外的殘酷光景。很多人以為貓這種東西只會一整天躺在那裡曬太陽,也不做什麼工作,真是輕鬆,可是貓的人生並不是那麼牧歌式的。貓是無力而容易受傷的弱小生物。並不像烏龜那樣有龜殼,也不像鳥那樣有翅膀,不像鼯鼠那樣可以鑽到土裡去,不像變色龍那樣可以改變顏色。有多少貓每天忍受疼痛,空虛地離開這個世間而去,世上的各位都不知道。我碰巧住在田邊太太這溫暖的家庭裡,受到孩子們的寵愛,託他們的福而能夠過著沒有不滿的日子。嗯,雖然如此還是有一些辛苦的事。所以成為野貓的話,我相信要活下去是非常辛苦的。」

咪咪說的是貓嗎?咪咪說的是小孩子。大家以為小孩子總是天真無憂、不工作很輕鬆,所以看到小孩子不聽話暴衝,做出亂七八糟的事情,外人總以為是小孩子太壞,任性霸道欠管教,不然就是太懶太笨。說到笨,中田先生有讀寫障礙,川村先生有口語障礙。所以中田先生就是人類界的川村先生。他倆也不是一開始就有障礙,而是因為遇到了「超過想像之外的殘酷光景」,才變成這樣的。小學時代的事故後,中田先生影子的濃度就變成只有別人的一半。

結尾咪咪警告:「中田先生,這裡是非常非常暴力的世界。誰都無法逃出暴力。這件事情請你不要忘記,不管多麼小心都不會太過分。不管對貓或對人都一樣。」

我來此向你報信,其他人都死了。村上春樹對虐兒止於隱喻。像咪咪詮釋貓的無力而容易受傷,暗示大眾視野之外、受傷他者隱形的存在。而沈信宏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歡迎來我家》則從村上春樹止步之處開始,帶讀者直擊傷害的現場。


什麼是「容易受傷」?說「玻璃心」大家就懂了,可是這句罵人話背後的觀點是不懂,相信他沒理由玻璃心,因為大家對原因不知情。近年心理學界提倡「創傷知情學校」:教師等成人看兒童的問題行為,往往視為有計畫、故意搗亂;而難以想像其中有人是被迫、逃避。雖然表面看不出原因,但孩童若在家庭暴力中受創,那麼在學校遇到老師同學輕微的斥責、嘲笑,也會過度喚起創傷體驗而情緒暴走。紙老虎引起受創者的恐慌,無異於真老虎。

《歡迎來我家》洞察問題行為隱藏的家庭祕密,廣博深微,開啟大眾的知情理解。同名短篇〈歡迎來我家〉,父親酗酒失能,母親兼差過勞,自己困在壁癌老公寓,卻把兒子送進貴族小學,寄託下一代脫貧的心願。或許也因這樣的自我期許太過艱難渺茫,父親為尋求肯定,忽然答應兒子在家辦生日會,透過兒子和兒子眾同學的眼睛,照見自己像正常父母,甚至像個大人的理想形象。父母得到了內在嘉獎的撫慰,滋潤滿足離去。受寵若驚的兒子卻難以放手,為延續被愛的體驗,力邀同學回家玩牌卡。

然而,兒子發現邀不太動。同學有財力狂買牌卡、遊戲,才有號召力揪團回家。兒子沒有,只能學爸爸,偷媽媽皮夾的錢去買牌卡。雙方雖有貧富差距,其實父母都是以給錢代替照顧,如電影《寄生上流》貧富家庭互為倒影、一樣寂寞,兩人都轉向以遊戲尋求同儕肯定。原來兒子不懂怎麼交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只用朋友肯定來滿足自己。上個世紀的隔代教養兒童,雖然沒有爸媽照顧,但在放學玩捉迷藏、騎馬打仗的友情中仍僥倖順利社會化;但現在水位乾涸,得不到爸媽關注,已徹底傷害了孩童之間感情連結的能力。

表演「好爸媽」的劇場原已完滿落幕,竟被兒子強迫延檔加演。爸媽在家扭打時,兒子甚至通過暗示「觀眾即將進場」瞬間叫停,啟幕把後台變成舞台。怨偶一驚而醒,爸媽角色再度附身,已經狼狽不堪、左支右絀。兒子只能挑大梁扮演爸媽,再衷心渴盼扮演別人,脫離鎖死動彈不得的地獄。同學觀眾成了兒子脫困的按鈕。小孩偷錢,傳統上可能會被寫成兒子受《罪與罰》式的內疚折磨、步步深陷,驚悚推向東窗事發的宿命時刻;〈歡迎來我家〉不只如此,偷錢只是兒子操縱爸媽的冰山一角。困境越是不可溝通,他越是受挫而無望,就越有機會經由困境成為一個故作無辜的沉默操縱者,把他和這輩子會遇到、本有可能伸出援手的人們隔絕開來。

相對的是,媽媽想罵他,欲言又止;想打他,卻僵持。故事的展開無比驚人,原來主題不是兒子偷錢的罪惡感,反而是父母失職的罪惡感,自始至終阻隔了雙方的情感接觸。爸爸辦生日會是因為罪惡感,怕同學看到夫妻吵架也因為罪惡感。但隔著罪惡感,視野扭曲,就看不見兒子實際上日常微小的需要,總以為要大到像生日會才夠滿足期待。疏離深淵,竟再探底。因為爸媽相信了「我不是好爸爸」、「我不是好媽媽」,承擔不起這樣的責難,只能逃避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