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地時代的臺灣文青劉吶鷗,為什麼要去上海當一個「世界人」呢?

殖民地時代的臺灣文青劉吶鷗,為什麼要去上海當一個「世界人」呢?
Photo Credit: 藏品/劉漢中捐贈,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殖民地的文青要往何處去?對於文青而言,這幾座東亞都市究竟意味著什麼?是什麼使他們熱血沸騰、又是什麼讓他們躑躅不前?這些都是很有趣的問題。

劉吶鷗生於1905年,是臺南柳營望族。鹽水公學校畢業後入長老教中學(今長榮中學),1920年轉出插班東京青山學院中學部。1922年畢業後,他並不像同時期其他臺灣留學生多讀政治、經濟、法律、醫學等實用學科,而是升讀同校高等學部文科英文學專攻。

1923年,他親歷了讓東京化為廢墟的關東大震災、以及其後帶來各種新興都會風俗的帝都復興,也見證了新感覺派的誕生與左翼文學的崛起。這對他日後的文藝活動影響極大。1926年高等學部畢業後,劉吶鷗原想留學法國,但母親以「歐洲路途遙遠」為由拒絕,劉遂轉往上海插班就讀震旦大學法文特別班,並在此時結識與他同年的文學夥伴戴望舒(1905-1950)、施蟄存(1905-2003)等。

很顯然地,在臺灣新文學才剛起步不久、賴和(1894-1943)寫下批判性十足的〈一桿秤仔〉發表於《臺灣民報》的1926年前後,劉吶鷗已差不多打定主意要當文青了。這個決定比剛剛提到的那一票文青晚輩都早。但此時的他,還沒有真正決定以何處作為將來的舞臺。

而這本《新文藝日記》紀錄的,就是劉吶鷗終於下定決心定居上海的1927年。這一年,由於祖母逝世及學習語言之故,他往返於上海、東京、臺南之間,也與戴望舒一同去了一趟北京。在7月12日的日記裡,母語是臺語而從小接受日本語教育的他,以仍有些彆扭的中文如此寫下:

母親說我不回去也可以的,那末我再去上海也可以了,雖然沒有什麼親朋,却是我將來的地呵!但東京用什麼這樣吸我呢?美女嗎?不。友人麼?不。學問嗎?不。大概是那些有修養的眼睛吧?臺灣是不願去的,但是想著家裏林園,却也不願這樣說,啊!近南的山水,南國的果園,東瀛的長袖,那個是我的親眤哪?

上海,東京,臺灣三個選項中,故鄉臺灣率先出局。儘管不願對故鄉這麼說,但考量自身的文藝事業發展,臺灣的環境並不是文青的首選。事實上,不願回到臺灣的劉吶鷗並非唯一案例。1933年,巫永福在小說〈首與體〉即以「他自己想留在東京,可是他的家卻要他的『體』」的「首與體相反對立狀態」,象徵臺灣知識分子「輾轉於理想與現實、自我與傳統、精神與肉體的矛盾」(施淑)。

比起應父親的要求回到那個燠熱難耐、仍受封建傳統禁錮的殖民地臺灣,這些留學生文青們毋寧更嚮往能繼續留在東京,每天過著逛書店、看戲、逛百貨店、與志同道合的朋友高談闊論的生活。對他們而言,作為帝國之首都的東京象徵著現代與進步,是文藝青年的修鍊場、也是自我實現之地。

比如翁鬧,1934年好不容易結束在臺灣的五年義務教職,前往憧憬之地東京,此後他寧可終日流連於高圓寺界隈、死於異鄉,再也沒有回到故鄉臺灣。

風車詩人楊熾昌、李張瑞,是回到臺灣發展的例子。雖然歸鄉並非完全出於自主的選擇,多少也有家庭因素的不得已。必須一提的事,儘管後世的我們都肯認其在1930年代將日本的新精神運動引進臺灣的前驅者意義,但他們在自己的故鄉,卻感到深深的寂寞。

李張瑞在〈詩人的貧血〉(1935)寫道:「水蔭的詩、我的詩,被同鄉視為異邦人,對於這些人,我要在此清楚回應:我們並不是沒有你們那邊的人所寫的那種不平或反抗心,只不過刻意不寫……。從更大的文學見地來思考,我想我們的文學態度也能被接納才是。」

而在〈作為感想〉(1934)一文,李張瑞將臺南稱為「忘卻了藝術的城市」,感嘆故鄉的藝文環境──無論是畫展、報紙文藝欄、電影院──都十分貧乏。如果劉吶鷗歸鄉發展,說不定他會與風車詩人相遇,但或許也會發出同樣的感嘆吧。

0803-07(藏品/劉漢中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提供)
Photo Credit: 藏品/劉漢中捐贈,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但此時的劉吶鷗,還沒有真正決定以何處作為將來的舞台。

那麼,如果留在東京呢?曾在南國的天空之下遙想彼方的翁鬧,也不得不在落腳東京之後寫下:「我說K君啊!你到東京來,一心想當作家也有十幾年了,年逾三十而不立,為了一日的伙食使盡賊腦筋,這副德行也想『明天就打進文壇』啊!放個屁還比較快一點!──我肚子裡這麼嘲笑,可是想想,哎!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事實上,臺灣的文青之中,雖有幾位曾在東京的文藝刊物發表甚至得獎,卻難謂已在中央文壇受到廣泛的矚目,遑論站穩腳步。儘管也有文學技術面的問題,但在中央文壇這個競爭激烈的文藝江湖,殖民地的出身多少也給他們帶來了一些阻礙吧。這不能不說是臺灣文學青年的困境。

但上述的例子,都是在稍後的1930年代才發生的事。迎著風、站在1927年的甲板前端的劉吶鷗,正在想著什麼呢?也許他已隱隱預見了上述選擇所將發生的一切吧。

儘管視上海為「將來的地」,其實劉吶鷗並不喜歡這個都市。他在1月5日的日記寫下:「上海真是個惡劣的地方,住在此地的人除了金錢和出風頭以外別的事一點也不去想的,自我來上海了後愚得多了,就是性慾也不知跑到何處去了,變成個木人了,真朱者赤,近愚者愚,鈍感和淺薄的議論──你們總財產吧!你們那知道感情的認識力?」

諸如此類的抱怨、以及對自己浪蕩生活的自我嫌惡,日記裡隨處可見。但對他而言,無論如何,上海是機會之地。最重要的,他的殖民地出身,竟巧妙地消弭於這個無國籍的國際大都會、同時也是半殖民地的租界區裡。

在這裡,大家通常不甚清楚彼此的底細。劉吶鷗究竟是日本人?臺灣人?還是中國人?他的文學圈及電影圈的夥伴們,沒有太多人搞得清楚他真正的來歷。只知道,這位魁武而疏著油頭的男人操著一口奇怪的中文,很會跳舞,給上海的文壇及電影圈帶來了各種新奇的東西:新感覺派、影戲眼(Kino-Eye)、織接(Mont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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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藏品/劉漢中捐贈,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除了卷頭多達八頁的文壇寫真畫報,每月的初始也刊有當月作家的親筆題辭、日記選錄、西洋文藝家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