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修一《國寶》小說選摘:他臉上濺了別人的血,好似被火紋身的歌舞伎臉妝

吉田修一《國寶》小說選摘:他臉上濺了別人的血,好似被火紋身的歌舞伎臉妝
Photo Credit: 新經典文化出版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無數條腿、無數隻手、無數個頭顱,廳裡打得昏天暗地的人們連哪一條是自己的腿、哪一隻是對方的手都分不清。其中,拉門後一個宮地組年輕組員渾身發抖,手中握著沾滿血的匕首,腳邊的立花組小弟拚命按著自己隨時會爆出的腸子。

文:吉田修一

(前略)

真田看到德次如此詢問下班後來店的客人,他一臉稚嫩,剃著光頭,卻學大人穿著不知哪裡弄來的西裝,鬆垮垮的,嘴裡還叼著菸。

「那孩子是哪兒來的?」真田感到好奇,問起店主。

「最近常來呢。兩、三天前我趕他出去,昨天竟然黏了假鬍子來。」店主覺得好笑。

店主說,若遇到只是想玩玩的未成年客人,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孩子手巧,彈珠打得好,總是小贏一些,他也想像大人一樣拿彈珠換錢,但兌獎人員不理會小孩子。所以,只要看見店裡來了貌似隨和的客人,他就拿彈珠去兜售換現金。

「喂,小弟弟。」真田喊道。

「啊?」只見他耍狠瞪回來,但似乎立刻發現對方才是大人物:「大哥,請問有什麼事?」態度轉變之快也很老成。

「你哪兒來的?」真田笑笑問道。

「小的家門不幸,沒有父母兄弟。」還懂得打招呼。

這下越來越有意思,真田一把抓住德次細細的後頸:「你來,我請你吃肉。」就帶他出去。

之後,兩人每次在彈珠台店遇到,德次便「大哥、大哥」叫得親熱,不知不覺幫忙跑起腿來,開始在立花組裡出入。


料亭花丸的浴室在日光照不到的北側,一敞開鑲著毛玻璃的格子門,就能將覆雪的日本庭園一覽無遺。

德次喀啦一聲打開門,瀰漫整間浴室的蒸氣與檜木香傾洩而出,冷空氣隨之流入。

「喔——好冷好冷!」兩人邊喊邊跳進小小的檜木澡盆裡,溢出的熱水冒發更多蒸氣,向門外飄散。

「不過,我也覺得我們演得真好。是吧,少爺。」德次嘩啦啦地洗著大伴黑主的妝說。

「是,奴家來自撞木町。」往臉上抹凡士林的喜久雄也鬧起來。

「何故前來?」

「來找官人你。」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嬉鬧。

離開澡盆就發冷,喜久雄玩鬧著將塗滿凡士林的臉探出盆外,由德次拿水盆往他頭上淋熱水,混了白粉的濁水流經瓷磚被吸進排水口。

「對了,阿德,你幫我跟刺青的辰師傅說好了嗎?」這回換喜久雄幫德次淋水,邊淋邊問。

「哦,那個啊,辰師傅不大願意。」

「不願意?為什麼?」

「為什麼,想也知道啊。要他在立花組大老的兒子身上刺青……而且還是瞞著大老和大姊。要是事後出問題,可不是砍手指就沒事的。」

「辰師傅這麼說嗎?看不出他膽子這麼小。」

「不不不,我能了解辰師傅的心情。少爺的立場比你想像的還要麻煩啊!」

「可是,黑道的兒子對刺青師來說,應該是貴客中的貴客啊!」

「是啦,沒錯。」

德次背上刺了輪廓的老虎泡在熱水裡。當然,這幅竹林與虎也出自辰師傅之手。

「你的背還痛嗎?」喜久雄問。

「不會,洗澡沒問題,只有被女人抱住的時候才會痛。」德次老氣橫秋地說,又笑道:「少爺跟春江親熱的時候,背上被抓也會痛吧?」

喜久雄早已想好要在背上刺什麼圖案。他和約好一起刺青的春江討論後,選了昂然展翅的雕鴞。而喜久雄的雕鴞利爪上還抓著蟒蛇。

之所以從眾多圖案中選擇雕鴞,是因為一提到野生的鳥類,又是猛禽類時,不要說親人了,根本就是凶猛殘暴;但雕鴞這種鳥,一旦受恩於人便終生不忘。

據說,曾經有人救了一隻受傷的雕鴞,把牠帶回家,治好牠的傷。獲救的雕鴞平安飛走的第二天起,天天帶老鼠或蛇給救牠的人作為謝禮。

喜久雄聽春江這麼說,大為感動。說他單純也可以,但他就是想要活得像雕鴞一般,因為他認為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便是知恩圖報。

「少爺,你還讓春江去公園站啊?」

喜久雄將熱燙的身體往窗外探,德次朝他的屁股啪地一拍。

「是啊,但我每晚盯著。如果有不好的客人靠近她,我就去趕人。」

冰雪融在探出窗外的喜久雄背上,熱燙的身子又涼了。

「啊——好冷!」喜久雄邊說邊將身子再次泡進澡盆。

這時,敞開的門突然晃動到發出聲響,澡盆裡的熱水被震得彷彿要起浪,兩人聽到咄咄的腳步聲。那可不是一、兩人的腳步聲,簡直就像來了一群人要把整個料亭都踏平。

「怎、怎麼了?地震?」

一群男人的怒吼傳進急著起身的兩人耳中。

「發生什麼事?怎麼了?」

德次跳出澡盆,打開浴室門。門一開,兩名女侍尖叫著竄進來。

「怎麼了?怎麼了?」

「救命啊!救命!」

女侍手中還端著餐點,急忙往全裸的德次身後躲。

「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從新年會會場傳來的怒吼聲更加激烈,與德次驚慌的聲音疊在一起,還有惶惶不知該逃往何處的女人尖叫聲。

喜久雄跨出澡盆:

「宮地組!可能是宮地組來鬧場!」大叫著要衝出浴室。

「少爺!」德次正要跟上,卻見髮髻散亂的阿松敞開雙手衝進來。

「不能去!」

阿松以平時絕不會有的神情擋住喜久雄,叫道:「德次!快來按住他!」

聽到這話,德次立刻從後頭架住喜久雄的雙臂。

「放開我!阿德,放開!」

喜久雄掙扎的吶喊聲伴隨著從宴會廳傳來的怒吼和尖叫,還有身負重傷的男人臨死的喘息,聽聲音不只一兩人。

喜久雄被德次從身後架住雙臂,視線盡頭的迴廊上,從宴會廳逃出來的女侍顧不得衣裳,匆忙衝進庭園,個個臉色蒼白,還有人像孩子般邊哭邊逃,中庭的積雪上滿是慌忙逃逸的女侍凌亂的腳印。

就在這時,面向庭院的雪見紙門被打破,兩個扭打成團的人翻滾跌進院中。被追殺的是剛才還半裸跳著活惚舞的立花組小弟,追殺他的是手持日本刀的宮地組組員。

「給我站住!」

倒地的年輕人側腹受傷,鮮血將腰間纏著的白布和雪染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