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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亦絢〈恨匱色〉:米色與白色的差別,跟黑色與白色同樣都是「差很大」

張亦絢〈恨匱色〉:米色與白色的差別,跟黑色與白色同樣都是「差很大」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的鋼琴老師最早發現,我會把色彩視為禮物分配。那時我會替我的琴譜封面繪圖與著色,老師看了就說,妳喜歡這琴譜甚於那,妳給了它許多顏色,另一本分到的顏色少多了。我受的教育是對不同作曲家都要同樣認真,然而,私下我偏心的狀況很嚴重,繪圖時我就還是「寵溺」幾個琴譜。

文:張亦絢

恨匱色

在諸恨之中,有些是我稱為「小恨怡情」的恨。這種恨,非關大義,不屬品德,純粹又純粹是個人事務,恨得再厲害,也不傷人傷己——別人都覺得雞毛蒜皮,只有自己特堅持。意志不能貫徹時不會致命,但「得償所恨」就會欣喜異常。

前陣子,我在看山本耀司的《製衣》,他不高調,裡面他回答別人對他的一百問,多數答案都很平順,有些甚至就簡答「是的」。但是五十四問的時候,問題是「你有自己專用的剪刀嗎?」我看到答案就笑到書都摔地上了。山本耀司的回答是:「有的。而且不讓別人碰。」——這樣把一個問題獨立出來看,感覺沒那麼強烈,但如果是像我一路讀,讀到那一題時,就像看到測謊器線線平緩,這裡波形突然爆棚——問題非關測謊,只是問到點上了,沒辦法古井無波地答。

儘管山本耀司沒用到恨字,但給人的印象不妨說就是「耀司恨別人碰他的剪刀」。這背後可能有迷信,有偏執,也可能毫無理由,就是「可是我偏偏不喜歡」。我看了深有共鳴,因為我也有很深的剪刀情結——不過,這裡要談的不是剪刀,而是另個我很在乎的東西,我稱它為「恨匱色」。

這三個字我想了很久,是從「乏味」借來的。我是經歷過一些事,才明白自己有這個毛病。最關鍵,是去了法國。不要看這裡出了印象派與野獸派,我一開始對整個環境極度不適應,不是天冷,不是食物,而是「除了樹上的葉子是例外,這裡的顏色少掉一大半」——具體的原因不確定,可是相比之下,台灣是個環境色很多樣的地方,在的時候不特別感覺,一旦離開,有了比較,落差就很明顯。我整個人痛苦得快要死掉,當然也死不了。問題並不是環境中沒顏色,或沒有這個或那個顏色,而是環境裡的顏色總數對我來說,不夠多。顏色太少。

真的難過到要病倒,只好去龐畢度中心,久久站在康丁斯基的畫前面。完全是種落難感覺。

後來有年冬天我去北方的里爾市實習。想著既然來一趟就多看看,實習沒開始就先去里爾的美術館。好巧不巧,明明是技術的課,老師第一天帶我們去的卻是美術館——這點是非常法國的,就是不信技術可以脫離了美學單獨教育。我因為前一天才整個看過,還做了筆記,所有的作品是第二次看,自然特別投入。結果我聽到一個讓我大喜過望的知識。老師說,在大腦裡,掌管顏色與光影各有部位,從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藝術家是色彩或光影先行。

腦科學裡管視覺的分成六區,色感在書上通常寫成V2,連長一點與特別的名稱都沒有,我氣得要命。既然它是我大部份快樂的泉源,我就想像它該有如布洛卡區啦大有來頭的名稱才好。顯然我是非常不均衡地只有V2活躍,凡是在色彩上表現複雜的,我的筆記就非常詳盡,有時還加上表示「我愛」的星號——至於被歸為光影派的,筆記就冷淡,彷彿社交場合點完頭後就解散。

我的鋼琴老師最早發現,我會把色彩視為禮物分配。那時我會替我的琴譜封面繪圖與著色,老師看了就說,妳喜歡這琴譜甚於那,妳給了它許多顏色,另一本分到的顏色少多了。我受的教育是對不同作曲家都要同樣認真,然而,私下我偏心的狀況很嚴重,繪圖時我就還是「寵溺」幾個琴譜。秘密示愛,老師一下就看穿,讓我很不好意思。

有次有個朋友把米色當成白色,我再三追問「你怎麼可以讓這種事發生?」——我傷心欲絕。因為在我的感覺裡,米色與白色的差別,與黑色與白色的差別,同樣都是「差很大」。我弟弟有次提到我的某個物件,稱「妳的土耳其藍某某物」,我高興地,只差沒給他脖子上掛個夏威夷花環。

不消說,給我一本《日本傳統色名帖》或《色彩的履歷書》,我就會乖得像隻兔子。

克萊兒,《色彩的履歷書》的作者曾舉例說明,字典中有些顏色定義可說神級深奧,比如說到「青金石藍」是「一種溫和的藍色」—這樣說還行吧?接下來就有難度了「比一般哥本哈根藍再紅一點」—我想不用再繼續後面部份了,很多人看到哥本哈根藍就會卡住。不過,這本書的目標並不在精準描繪顏色,而是透過講述關於顏色製造與接受的故事,讓我們對文化的褊狹性有所警惕與了解,就比如說「裸色」或「肉色」這個詞,我們是否都以白種人的膚色為中心去使用?

《日本傳統色名帖》有一則我特別喜歡,寫的是「玉蟲色」。玉蟲是金龜子。但說玉蟲色就是金龜子綠,又不完足。這裡作者用了一則例句,「玉蟲色的契約書令人困擾」。這裡並不是「不要用綠墨水印契約書」的意思。而是「可以有莫衷一是解讀方法的契約書令人困擾」。原來在使用「玉蟲色」這個詞時,傳達的不只有甲蟲的綠,還因為金龜子綠是「會隨著不同光線折射,變綠變紫」的顏色!所以,有陣子很流行說的palimpseste——在羊皮上刮擦複寫——若讓日本人來發明,也許就會變成「玉蟲體書寫」也不一定。又有顏色主體又變化多端——光靠色票的四組數字,大概辦不到。

康丁斯基或是發明了「國際克萊因藍」的克萊因,當然都是我喜歡的人物。據說藝術家抱怨合成群青(又稱法國群青)的效果,他們不喜歡顏料中所有分子都一樣大小,在表揚好顏料時,說好的顏料有「深度,變化與視覺趣味」——不要認為他們瘋了。難道你就不曾覺得某個顏色「太平、太呆、太無趣」嗎?雖然一開始我說,匱色是顏色總量太少,但仔細想想,沒那麼單純。如何形容匱色的反面?並不是每日天女散花一疊色票從頭砸下,就能消飢解愁。讚歎或懷念一個色感經驗時,想到的是更整體的東西。色豐是質而非只是量的問題。我的色感三要是:幽微、性格、言之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