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沉沒》50年間災難思考:人類如何重新看待地球,細膩擺脫希望?

《日本沉沒》50年間災難思考:人類如何重新看待地球,細膩擺脫希望?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從原著到2020年的新版本,湯淺政明揭示著,人類的行為大幅度改變生活世界,而這樣的改變,又轉過頭來成為限制人類行為的條件。在湯淺政明明快流動的環境液化場景裡,唯有人們承認自己對他人、對生態的依賴,重新看待地球,細膩地擺脫希望,才能有幸地重生。

2020年,我們最不缺乏的就是「災難」,每日看見巨量的災難影像,從武漢肺炎的擴散,到長江三峽大壩的瀕臨崩潰,再到貝魯特大爆炸、韓國豪雨氾濫。就像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2003)的《旁觀他人之痛苦》裡寫著:「攝影的時代對現實提出了一些新要求。一方面,真實事物本身可能不夠嚇人,需要強化其效果,或以更令人信服的方式重演」。我們大部分時候僅能以觀看媒體再現的方式,認識自身與災難的關係,建構災難的意義。也就是說,災難在媒介上的事件化,反映社會對災難的理解機制與詮釋角度,也透露出人類表層與深層的集體焦慮與精神世界。

Netflix平台於7月播出的《日本沉沒2020》,該劇因與時事呼應,造成大眾的關注與討論。若將其和作者小松左京在1973年出版的戰後科幻小說《日本沉沒》,與同年由森谷司郎執導的電影版,以及2006年樋口真嗣導演的現代版,串聯成一個系列性的症狀式閱讀,便可以理解這50年間災難思考的變容。同時,也可以回答近日友人給我提出的疑問:「為什麼《派遣女王2》(ハケンの品格)裡頭一直提到日本沉沒啊?」

日本沉沒論

日本沉沒是日本社會恆常存在的一種文化心靈或社會心態。以關鍵字「日本沈没」在Google上搜尋,除了對《日本沉沒》的討論外,也有許多談論日本滅國的資料。如果你近年曾赴日旅行,必定能感受到人口高齡化、少子化與地方消滅的現況。無人搭乘的電車小站,或是幾近廢棄的山村,都是當代日本令人擔憂的滅國現象。

事實上,日本人自古就擔心自己的土地並不是這麼適合居住。承接梅棹忠夫「文明生態史觀」的竹村公太郎(2005)從地理的角度觀看日本列島,列島的地質、多樣的氣候、頻繁的地震,形成了一個災害多發的國度。災難事件的體驗,在他們的文化心靈上刻劃著「大量死亡」的事件經驗。小松左京亦提到一種「災難文化」,它讓這裡的人們生活在戰戰兢兢中,對世事無常心生崇敬與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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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李長潔攝影、提供
東日本大地震的海嘯在鹽釜地區的高度標示

日本的兩種「沉沒」方式

如果你最近有追新檔日劇,可能會想要問,為甚麼在《派遣女王2》裡,篠原涼子所飾演的大前春子,要一直拿著小松左京的這本小說,並且說道:「再這樣下去,日本就沉沒了」(このままでは、日本は沈没する)。這句話台灣的觀眾們聽起來可能會感到錯愕。但事實上,《日本沉沒》原著的發行與翻拍,正逢日本戰後經濟高度成長末期(1954-1970),該書作為日本不安的社會氣氛之具體化呈現,在《派遣女王2》批判日本當代產業環境的劇情中,春子不時地提及與提醒也並非毫無理由。而此引用也正好表現出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沒論」。

第一種日本沉沒:國族的政治與經濟的沉沒

2006年版《日本沉沒》電影推出時,小松左京自敘,在自己為數眾多的作品中,《日本沉沒》最為暢銷,這部作品對日本社會產生巨大的影響。他將地質學、地震學、火山學、行星科學、潛水工程學、社會工程學、政治學、文化人類學、民俗學等當時最新穎的知識編織到小說中,充滿厚度的科學解說與政治操作,將該小說經營成某種地政學式的再現。

1973年的《日本沉沒》指涉的是日本高度經濟成長的變形,以日本萬國博覽會為頂峰的增長時期,雖然產業景氣蓬勃發展,但伴隨而來的陰暗面,是各種公害大量出現,像是空氣污染、水質破壞、環境的破壞,進而產生其他人類健康的公衛問題,例如知名的水俣病。從日本高度經濟成長的脈絡去理解「沉沒」,小松左京的「沉沒」是直接意味著日本帝國幻想的破滅與面臨國際經濟困境時的掙扎,例如原著與電影中的探測潛水艇「蛟龍」,可以聯想到大日本帝國海軍航空母艦,帶著對於日本現代國家發展的反思,甚至企圖回歸到國族傳統之中(鳥羽耕史,2010)。

1973年的小說到2006年的電影間,日本的沉沒論以不同形式展開。像是1973年筒井康隆的短篇小說《日本以外全部沉沒》(筒井康隆,2016),或是橫田順彌提出的「絕体絕命」概念(鳥羽耕,2010)。創作者們用各種腦洞大開的形式,體現了日本人從戰後經濟發展一路到阪神淡路大地震,內心裡複雜國族沉沒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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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李長潔攝影、提供
圖書館裡的《日本沉沒》中譯本

第二種日本沉沒:全球的政治與生活的沉沒

第一種日本沉沒,是一種地政學式的象徵,用國土治理的角度,據以由上而下地專家政治觀點,質問當時經濟高速發展的日本:如果失去日本列島塊國土,那日本國家是什麼?日本人是什麼?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沒》帶著民族國家(nation state)情懷,回應了國際政經開始連結與動盪的全球化社會初期。那麼,2020年的第二種日本沉沒,則確確實實地將我們推入全球一體的反思生活中。

《日本沉沒2020》明顯受到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的影響,更加聚焦於自然體系帶給人們的直接影響,並考量到全球化的作用。導演湯淺政明在本作中招喚著蔓延日本的地震恐懼,不以「神的視野」詮釋沉沒的恐怖,而是透過一個家族在災難中的不安與偏安,演練著人們該如何沉沒後的世界裡生存著。我認為,湯淺政明有意識地選擇面對並修正小松左京的民族國家論,與其不小心洩漏出來的男性中心主義。湯淺政明的批判不僅僅是因為時代的變換,而是思想性上的轉型,主要表現出全球社會與多元文化主義的未來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