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票日倒數 倒數
0
23
11
50

前往選舉專區

莫言《晚熟的人》小說選摘:爹呀爹呀,姓狗姓貓也比姓蔣好啊!

莫言《晚熟的人》小說選摘:爹呀爹呀,姓狗姓貓也比姓蔣好啊!
Photo Credit: AP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二○一二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最新作品《晚熟的人》仍以他的家鄉東北高密為背景,小說人物也主要以高密的各色人物為原形,其中有莫言的親人,朋友,更有莫言自己的影子貫穿其間。

文:莫言

〈晚熟的人〉

高粱初紅,吾鄉紅高粱影視基地的旅遊旺季到了。自從在我的家鄉蛟河北岸拍攝過電視連續劇《紅高粱》後,當地政府在電視劇所搭景觀的基礎上,迅速把這裡建設成了一個在半島地區赫赫有名的旅遊熱點。每到五一、十一長假,車輛排大隊,遊人擠成堆。見到這樣的熱鬧場面,我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都是一些新造的景觀,什麼土匪窩,縣衙門,有什麼可看的呀。還有我家那五間搖搖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的掛上了牌子,成為景點,每天竟然有天南海北,甚至國外的遊人前來觀看。我實在想像不到他們能在這裡看到什麼。儘管我想像不到他們能在這裡看到什麼,但是我也經常帶著一些遠道而來的貴賓去參觀,並且煞有介事地為他們解說,當然我也可以不來,但總是來。

大概在五年前,我帶著法國的一位作家朋友,來看這個舊居,在門口,遇到了我的老鄰居蔣二。其實他的原名叫蔣天下,在階級鬥爭天天講的年代,這名字能演繹出嚇死人的結果,幸虧他的爹是退伍軍人,家庭成分又是雇農,根紅苗正。起這樣一個名字完全是無意,所以也就沒別的好說,只是讓他立即改名,他爹說就叫蔣天吧,有人說,蔣天也不行,那就去一橫,叫蔣大,叫蔣大也不行,於是又把「天」字裡的人撤掉,蔣天下就這樣成了蔣二。我親眼見過蔣二抱怨自己的爹:爹呀爹呀,姓狗姓貓也比姓蔣好啊!他爹說: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你怨我我怨誰去?

「蔣二!」我問,「忙什麼?」

我早就聽說蔣二借著我獲獎的機會發了財。有人說:你看蔣二,真是財運來了攔都攔不住。他先是在舊居旁擺攤,賣你的書,然後又兼銷當地的土特產,什麼剪紙,泥塑,草鞋,木雕......關鍵是他在大家都沒反應過來時,低價買下了我的舊居西邊那塊扔滿垃圾的窪地,雇人推土填平,迅速蓋了五間屋,又在原先的老屋和新屋之間搭起了一個大天棚,在裡邊建設了幾十個攤位,然後又把這些攤位出租給做買賣的,把那五間新屋租給了一個來自青島的作家,每年租金數萬,據說他揚言要娶一個二房太太。

幾十年前,蔣二腦子曾經出現過一點問題,村裡人都把他當傻瓜看待,但事實證明,他是村裡最精明的人。他前些年是裝傻,因為裝傻,在未免除農業稅和各級提留之前,他一分錢也沒交過。

「嘿嘿,瞎忙。」他搔著脖頸子說。

「怎麼樣?發財了吧?」我問,同時我側身對法國朋友說,「這是我的鄰居,從小在一起長大,割草,放牛,下河洗澡,摸魚,是真正的發小!」

「湊合著吧,」他說,「比種地強多了。」

「你的地呢?流轉出去了嗎?」

「流轉什麼?每畝每年二百元,還不夠費事的,荒著去吧,長草養螞蚱。」

「果然是發了財了!」我說。

「大哥,」他說,「托你的福,咱們村都沾你的光,我要請你吃飯!今天中午怎麼樣?趙志飯館,東北鄉最高水平,想吃家禽吃家禽,想吃野味有野味。」

我說:「我記得你比我大一歲,應該我叫你哥!」

他笑道:「當大哥的不一定年齡大,你說對不對?給個面子,我請你吃午飯,連你這些朋友一起請!」

我說:「謝謝你的好意,吃飯就免了,只求你今後別賣我的盜版書。」

「大哥,我從來不乾那種缺德事!」他指著舊居前後那十幾個攤主,道,「都是他們幹的,我還經常去批評他們呢。」

「好,那我要謝謝你!」

「不用客氣,大哥!」他說,「你必須賞臉給我,讓我請你吃頓飯。吃飯是個藉口,主要是想向你彙報一下我的計畫。你知道,我們蔣家的滾地龍拳是很厲害的,我小時候跟著我爺爺學過,因此我也算滾地龍拳的傳人......」

寒風凜冽,法國朋友耳朵鼻尖兒都凍紅了,我忙說:「蔣二,咱們改日再聊吧。」

我帶著朋友進入舊居,蔣二在我身後喊:「今後不許再叫我蔣二,我叫蔣——天——下——」

蔣天下的爺爺蔣啟善,外號「蛐裻」。他個頭矮小,其貌不揚,但村裡人對他無不敬仰,敬他的原因,一是因他有一身武功,二是傳說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一個日本兵,並奪了一支大蓋子槍。雖然這故事的版本很多,但我們都深信不疑。

上世紀七○年代初期,臨近我們村的國營蛟河農場改制為濟南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獨立營,安排了五百多名青島市的知識青年。知青們都發軍裝,但沒有領章帽徽,只能算是準軍隊編制。

雖是準軍隊編制,但他們享受著比軍人高的待遇,這與福建那個教師斗膽給毛澤東主席寫了一封反映他的兒子們插隊在農村的艱難生活的信有關。

最讓我們羨慕的是這個獨立營裡,每星期六晚上都會在籃球場上放一次電影。這也讓我們這些農村小青年跟著沾光,每個星期六,也成了我們的節日。每到週六下午,我們就無心幹活,只盼著隊長能早點下令收工,但隊長故意與我們作對,平常日放工還早點,每到星期六,紅日不壓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他是不會下令收工的。隊長雖然是我堂叔,但我恨透了他,恨透了他的不僅僅是我,還有隊裡所有的年輕人。從田裡回到村莊,放下工具,即便抓起一塊乾糧就往農場跑,也趕不上電影的開頭,而農場的知識青年們煩我們這些來蹭看電影的農村青少年,所以他們就故意地提前了放映的時間,這使得我們看了好多部半截子電影。

為了不看半截子電影,我們索性不回家吃飯了,隊長一下收工令,我們扛著工具直奔蛟河農場的籃球場。一路奔跑,急行軍,上氣不接下氣。幹了一下午活本來已經又渴又累,加上這七、八里路的奔跑,到了農場的籃球場,一個個汗流浹背,無論是什麼季節,估計我們的身上都散發著不好聞的氣味,我們的氣味,應該是那些知青,尤其是那些渾身香噴噴的女知青,厭惡我們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我們沒文化沒修養,看到電影裡尤其是外國電影裡的一些情節便大呼小叫,有時甚至妄加評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