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幽默》:「笑」很容易被誤解為「悲傷」,而這兩種狀態都可能使人淚如泉湧

《論幽默》:「笑」很容易被誤解為「悲傷」,而這兩種狀態都可能使人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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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對佛洛伊德來說,笑話是兩面討好的僕人,同時服侍兩個主人,一方面必須臣服於超我的權威,一方面又努力滿足本我的興趣。我們可以藉由俏皮的小小造反獲得叛逆的樂趣,卻又不用全盤接受,畢竟到頭來,這只不過是個笑話。

狂歡藉由打破所有社會區隔,證明了萬物終究平等,不過這種論調也有危險性,和認為一切毫無差別、全是廢物的棄泄觀點十分接近。如果人類的身體在狂歡宴中沒有尊卑,那麼在毒氣室中也是一樣。我們可以說死亡一視同仁。酒神戴歐尼修斯(Dionysus)是醉酒歡宴和性愛狂喜之神,但同時也是死亡與毀滅的通報者。由祂所給予的極樂(jouissance)可能致人於死。

於是,醫生笑話讓我們從舉止必須合儀、必須體諒他人的規範中短暫解放,也讓我們暫時拋開終有一死的苦惱。幽默作為一種解放,以此概念為基礎,產生了一套影響廣泛的幽默理論,稱為釋放論(release theory)。17世紀的哲學家沙夫茨伯里伯爵(the Earl of Shaftesbury)認為喜劇能釋放我們受到壓抑的自由天性;康德(Immanuel Kant)在《判斷力批判》(Critique of Judgment)中則說笑聲是「從高期待突然變成一切落空,變化過程中產生的作用」,這種解釋結合了釋放論與不協調論。

忠於這種論點的還有維多利亞時期哲學家史賓塞(Herbert Spencer),他認為「歡笑是令人不快的心理束縛暫時解除後,隨之湧現的愉悅感受」。

在《玩笑及其與無意識之關聯》(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中,佛洛伊德主張:開玩笑代表釋放出我們通常用來維持某些社會必要束縛的精神能量。放鬆超我(superego)所受到的壓抑後,我們就省下無意識中用於抑制的精力,將之改投注在開玩笑與大笑之上。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幽默經濟學。

根據這個觀點,笑話是對超我的猛然一擊,我們會為這種違背倫常的突襲欣喜,但又還是注重良心和理性等心智能力,因此在負責任態度與完全放縱之間,就產生一股張力。黑格爾(Hegel)在《藝術哲學》(Philosophy of Fine Art)中說:滑稽是放肆的感官衝動與更高階的責任感產生碰撞的結果,這種衝擊會透過猛烈大笑呈現出來。

前文也提過,笑聲令人愉快,但也可能令人警戒。或許大部分玩笑都隱含某種期望把君父拉下神壇的不自在低笑,既害怕因為無禮而受懲罰,又因為期待見到家父長被奪走權位,迸出充滿罪惡感的緊張輕笑,接著為了對抗這種不安,我們又只好繼續笑下去。如果笑帶有緊張感,那是因為我們既害怕這種不正當樂趣的後果,又沉醉於此,所以在發笑的同時我們也會畏縮忐忑,然而罪惡感本身又替樂趣增添了滋味。

無論如何,我們終究清楚這種征服感只是一時,是紙上談兵的勝利,畢竟笑話不過是一段言語嘛。我們可以盡情沉浸於破壞權威,而不用背負太多罪惡感,因為內心深信君父(這個我們既恨也愛的存在)不會因為這種無傷大雅的造反就永遠失能。他失去權威的狼狽純粹是暫時性的。狂歡宴這種空想革命也是一樣,縱情享樂後的早晨,太陽照常升起,照在千百個空酒瓶、吃剩的雞腿骨,還有前一晚失去的童貞之上。日常生活會恢復原貌,雖然並非沒有隱含一絲解脫之感。

再想想舞台喜劇吧,遭到嬉笑瓦解的秩序,在下戲後終究會恢復原狀,或許還因為這種短暫的嘲弄,使得地位更加鞏固,這一點觀眾毫不懷疑,戲劇的反叛樂趣與保守的自我滿足,兩者因而被調和無間。

這就像是在班・強生(Ben Jonson)《鍊金術士》(The Alchemist)、珍・奧斯汀(Jane Austen)《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ield Park),或蘇斯博士(Dr Seuss)《戴帽子的貓》(The Cat in the Hat)等故事裡,如果身為家長的存在缺席,我們就可以不負責任盡情大搞破壞,但如果得知這位家長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我們馬上就會一蹶不振。

因此,佛洛伊德認為:較不具冒犯性的幽默,是壓抑的衝動被釋放的結果,而淫穢或粗俗的玩笑,則是奠基於放鬆壓抑這個現象本身。褻瀆笑話允許我們放寬某些禁忌,例如那個教宗和比爾・柯林頓(Bill Clinton)在同一天過世的故事。基於某種程序錯誤,柯林頓被送往天堂,教宗送到地獄。不過錯誤很快就修正了,這兩個人在重新前往相反方向時相遇,簡短交談了幾句。教宗表示他非常期待在天堂見到聖潔處女瑪麗亞,然後柯林頓告訴他:他已經晚了十分鐘。

根據佛洛伊德的觀點,笑話本身的形式趣味(文字遊戲、邏輯不通的垃圾話、荒謬的情境等等)可能使得超我暫時放鬆警覺,讓叛逆的本我(id)逮到機會,把平常被禁止的感受推向前端。笑話的語言形式中有佛洛伊德所謂的「前期快感」(forepleasure),使我們放鬆抑制,軟化下來,藉以誘騙我們接受笑話中與性或挑釁有關的內容,在其他情境下,我們或許並不會接受這些。從這層意義上說,笑代表抑制失敗。

不過我們之所以能被取悅,也是因為在違背禁忌的行動中意識到禁忌的壓力存在,桑多爾・費倫齊(Sándor Ferenczi)就指出:完全正直的人和完全邪惡的人一樣,都不容易發笑,因為正直的人不會產生那些可恥的感受,邪惡的人則並不感覺到禁忌的壓力,也就不認為違背禁忌有什麼刺激的。正如佛洛伊德所說,我們或許比自己期望的更缺乏道德感,但可能也比自己想像的更正直。就釋放論而言,笑話和神經徵狀一樣是一種折衷狀態,結合了抑制的行為和受到操控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