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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第七天》推薦序:藉死人的眼光回看活人的世界,發現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

余華《第七天》推薦序:藉死人的眼光回看活人的世界,發現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到了《第七天》,余華似乎有意重振他的先鋒意識,卻有了一種無可如何的無力感。以往不可捉摸的「無物之陣」現在以爆炸——爆料——的形式呈現在我們眼前;很反諷的,爆出的真相就算火花四射,卻似沒有擊中我們這個時代的要害。

文:王德威

【推薦序】從十八歲到第七天

余華新作《第七天》在媒體熱烈炒作下千呼萬喚始出來,接踵而至的卻是一片批評聲浪。面對這樣的反應,余華應該不會意外。因為他上一部作品《兄弟》在二○○六年上市時,就曾經引起類似褒貶兩極化的熱潮。《第七天》顧名思義,宗教(基督教)隱喻呼之欲出。但這本小說不講受難與重生,而講與生俱來的災難,天外飛來的橫禍,還有更不堪的,死無葬身之地。

平心而論,《第七天》寫得不過不失。但因為作者是余華,我們的期望自然要高出一般。余華一九八三年開始創作,今年(二○一三)恰巧滿三十年。除開小說文本的分析,他如何出入文本內外,處理創作與事件,文壇與市場之間的關係,一樣值得注意。《第七天》所顯現的現象,因此很可以讓我們反思余華以及當代大陸文學這些年的變與不變。


一九八七年一月,《北京文學》刊出短篇〈十八歲出門遠行〉。故事裡十八歲的敘事者在父親的鼓勵下揹上紅背包,離家遠行,卻遇到一系列怪誕的人和事,最後以一場暴力搶劫收場。小說沒有明確的時空背景,敘述的順序前後逆反,但最讓讀者困惑——或著迷——的是主人翁那種疏離憊賴的姿態,以及不了了之的語境。

〈十八歲出門遠行〉的作者余華當時名不見經傳,卻精準的寫出一個時代的「感覺結構」。長征的壯志遠矣,只剩下漫無目的遠行。新的承諾還沒有開始實現,卻已經千瘡百孔。天真與毀壞只有一線之隔,跨過十八歲的門檻的另一面,是暴力,是死亡。

我們於是來到先鋒文學的時代。評論家李陀曾以「雪崩何處?」來形容那個時代一觸即發的危機感與創造力。毛語解體,革命敘事不在,然而歷史的幽靈如影隨形。余華曾是先鋒文學最重要的示範者。他的文字冷冽殘酷,想像百無禁忌。他讓肉體支離破碎成為奇觀(〈一九八六〉、〈古典愛情〉),讓各種書寫文類雜糅交錯(〈鮮血梅花〉),讓神祕的爆炸此起彼落(《此文獻給少女楊柳》),讓突如其來的死亡成為「現實一種」(〈現實一種〉)。究其極,余華以一種文學的虛無主義面向他的時代;他引領我們進入魯迅所謂的「無物之陣」,以虛擊實,瓦解了前此現實和現實主義的偽裝。

九十年代的余華開始長篇小說創作,風格也有了明顯轉變。敘事於他不再只是文字的嘉年華暴動,也開始成為探討人間倫理邊界的方法。《活著》裡的主人翁從舊社會到新社會,從人變成鬼,從鬼又變成人,兀自無奈卻又強韌的活著。好死不如賴活,余華彷彿要問,什麼樣的意志力讓他的主人翁像西西弗斯(Sisyphus)般的堅此百忍,成為社會主義社會裡的荒謬英雄。

《許三觀賣血記》則思考宗族血緣迷思和社會主義家庭制度間的落差,以及「血肉之軀」與市場的勞資對價錢關係。余華的原意也許僅是訴說一場民間家庭的悲喜劇,但有意無意的,他以「賣血」的主題點出中國社會邁向市場化的先兆。鮮血不再是無價的犧牲,而是有價的商品。如果這樁買賣能夠改變家庭經濟學,也就能夠改變家庭倫理學。

而到了《呼喊與細雨》,余華深入親子關係的深層,寫成長的孤寂,傷逝的恐懼,生命無所不在的巧合與錯過。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可恃;所謂成長的意義,只不過像是細雨中隱隱傳來的淒厲的呼喊。

不論如何,余華世紀末的敘事被家庭化或馴化(domesticated)了。他的創作似乎也來到一個盤整階段。到了新世紀,蟄伏後再次出馬的余華又有驚人之筆。《兄弟》以上下冊形式出現,藉一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的冒險故事,側寫共和國三十年來的歷史。上冊寫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的怪現狀,下冊寫後社會主義市場革命的怪現狀;上冊充滿歇斯底里的淚水,下冊充滿歇斯底里的爆笑。相互抵觸卻又互為因果。禁欲與變態,壓抑與回返,「革命」的暴力與「市場」的暴利,發展兄弟也般的關係,難分難捨。以此,余華寫出了他個人版的「兩個不能否定」。

余華寫後社會主義怪現狀就算再嬉笑怒罵、詭異聳動,無非是向一個世紀以前的晚清譴責黑幕小說致敬。想想《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活地獄》這類小說,可以思過半矣。然而《兄弟》又必須得到重視。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了,在「和諧社會」裡,《兄弟》所誇張的社會喧囂和醜態,所仰仗的傳媒市場能量,所煽動的腥膻趣味,在在讓我們重新思考共和國與「當代文學」的互動關係。支持者看到余華拆穿一切社會門面的野心;批評者則謂之辭氣浮露,筆無藏鋒;他的小說已經是他所要批判的怪現狀的一部分了。


《第七天》寫的是個「後死亡」的故事。主人翁楊飛四十一歲一事無成,老婆外遇離婚,罹癌的父親失蹤,某日在餐館裡吃飯,竟然碰上爆炸,死得面目全非。這只是故事的開始。死去的楊飛發現自己還得張羅自己的後事,原來人生而不平等,死也不平等。在尋覓覓的過程裡,他遇到一個又一個橫死枉死的孤魂野鬼,都在等待殯儀館、火葬場的「最後」結局。

用文學批評術語來說,余華的敘事是個標準的「陌生化」(defamilarization)過程:他藉死人的眼光回看活人的世界,發現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毒水毒氣毒奶泛濫,假貨假話假人當道;坐在家中得提防地層下陷,吃頓飯小心被炸得血肉橫飛;女賣身男賣腎,不該出生的嬰兒被當作「醫療垃圾」消滅,結婚在內的一切契約關係僅供參考。到處強迫拆遷,一切都在崩裂。余華的人物都不得好死,他們只有等待火葬前,爆出片刻「溫馨」的想像,想像他們的安息之地沒有污染,沒有欺騙,沒有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