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來了》:光州事件與香港,一切由少年被子彈貫穿那刻開始

《少年來了》:光州事件與香港,一切由少年被子彈貫穿那刻開始
Photo Credit: AP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有些事,唯獨是活在此時此刻的生者、見證者,才能看破指鹿為馬背後的真相,才能懂得靜默無言的喧嘩,才能知曉從各處蛛絲馬跡拼湊完整的故事。

文:戈登探長(德尼思化創辦人,希望讓文藝更加貼地)

1970年出生,韓國中世代的女性小說家韓江(한강),2016年其著作《素食者》獲得「國際布克獎」,頗受國際關注。她的小說《素食者》、《少年來了》及《白》已有中譯版面世,韓江作品中所關注人性的黑暗與光明,反覆探討不同形式暴力對個人的影響,極具人文關懷。其中,《少年來了》以韓國當代政治史相當殘酷,及至近年始受正視的「光州事件」為題材,對身處亂世動蕩的香港人而言,這是一本充滿熟悉、既視感的小說,因為我們都不再是可佈歷史的局外人,因為我們都目睹了許多、許多的「少年」來了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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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漫遊者文化出版社

自從2017年韓國電影《逆權司機》在港大受歡迎,不少香港人都對1980年的「光州事件」多了些認識。宋康昊主演的士司機,由最初的政治冷感,認為在光州抗議的民眾、學生都是搞事暴徒,直至陪隨德國記者深入光州,目睹當地人民的善良,政府軍隊的無恥,親身經驗才改變了他的看法。宋康昊最後挺身而出,成功送走德國記者,向國際社會公布韓國政府血腥鎮壓光州的真相。即使再殘酷,正因未來的確改善,結局給予觀者光明希望。

逆權司機走了,那麼留在光州的其他人呢?那些受了傷在醫院哭號的人,那些沒有死去被拘留的人,那些見證親友逝世活下來的人,埋沒在大洪流之中的小人物——或許一如你我——他們的故事又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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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逆權司機》預告片截圖
韓國電影《택시운전사》(港譯:《逆權司機》)以1980年5月韓國「光州事件」為題材。

韓江《少年來了》記載了「光州事件」發生及其後,他們的人生:以小學生東浩為起點,講述他目睹軍人射殺好友正載,為了贖罪,他留在道廳協助振秀、恩淑、善珠等人,處理每日不斷增加的遺體,直到軍隊鎮壓,子槍貫穿少年的心臟,「光州事件」終結了。振秀被警察關進牢獄虐待,出獄不久後自殺;恩淑成了出版社的編輯,因為和身分敏感的作家合作,被警察審訊連打七記耳光;研究光州事件的學者,再度邀請善珠接受訪問,她勾動了痛苦的回憶,於面對和逃避之間掙扎;正載中槍身亡陰魂不散,經驗恐怖的身後世界;東浩母親喪失骨肉至親的悔恨和悲慟,家族創傷的見證。

《少年來了》尾聲,韓江自白創作動機,緣自她出生光州,在一切發生之前剛好搬家,和事件擦身而過。她成長在家族欲言又止的禁忌,長大後重新梳理、回顧這段歷史,而東浩的原型,正是韓江舊居遷入的新家庭中,在「光州事件」逝世的小學生。可以說,故事敘述的起源,一切由少年被子彈貫穿那刻開始,《少年來了》的因。

或許在那個年代,剃著那種髮型、身穿制服的少年都長那樣也說不定,都有著那種善良的單眼皮,以及因為抽高而消瘦的臉頰和細長脖子。

一顆子彈貫穿了少年的身軀。韓國「光州事件」的悲劇,香港2019年10月1日的國殤,不一樣的時代背景,卻彷彿相似重疊的少年。

一、一切完結之前:從不絕望的國族想像

《少年來了》除去尾聲,共計六章,以六個人物的觀點切入「光州事件」及其後,是當代政治歷史小說的以小見大、一葉知秋的筆法。第一章名為「雛鳥」,記述在東浩生前,小學三年級初生如雛鳥者,卻要親手記錄、見證無數具體的「死亡」:

你把白色紗布事先剪成適當大小,用別針別上紙片,以便馬上騰寫編號數字。另外,你也揶了一下身分尚未確認的死者以及棺材,縮小他們之間的距離,好讓新來的遺體有地方擺放。有些夜晚死者人數特別多,根本沒有時間去揶動位子騰出空間,只好將那些棺材對齊,一具具緊挨著整齊排列。那晚,你起身環顧擺滿死者的禮堂,他們彷彿說好在此重聚般,不發一語、一動也不動地散發著陣陣惡臭。你把本子夾在腋下,快步穿梭在這些「群眾」之間。

東浩幫助善珠姊、恩淑姊處理遺體,在本子上書寫屍首的性別、目測年齡、衣著配件、鞋子款式等,為它們編上號碼,以便家屬認屍、悼念。韓江刻意使用「你」作為敘事人稱,隱藏的「我」既是作者,也可以是讀者;你我對話,象徵了書寫和閱讀、記錄與見證的多重連繫。《少年來了》的開章即告訴了我們,當你翻開東浩人生片段的一刻,已經選擇了成為「光州事件」眾多逝者的見證人。

處理遺體過程中,東浩不解為何悼念死者時,都必須在棺木鋪上國旗,唱國歌,國家不正是殺害民眾的主謀嗎?他向恩淑姊提問,卻換來「怎麼能把那些(軍)人當成是國家呢?」這種國族想像,又或叫作愛國/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是群眾行動之所以能團結的關鍵。因此書中不乏這樣的描述,第四章因此事坐牢的「我」,回憶其時示威:

大家一起齊聲合唱的歌曲只有國歌與〈阿里郎〉這兩首,那瞬間我感覺彷彿所有人都奇蹟似的走出了自己的軀殼,用赤裸的肌膚靠攏彼此。世界上最大最崇高的心臟,被粉碎後鮮血直流的那顆心臟,再次重生,奮力地跳動著。

以色列歷史學家哈拉瑞,著有知名的「人類史三部曲」,反覆告訴我們,對人類最重要的事物皆為虛構,「互為主體」的想像和信念,一一構成社會的意義之網,推動歷史發展,也把我們捆綁其中。當然,社會運動不一定以「愛國」為前提,但總會有某種「社群」的想像,成為群眾有所共鳴的情感和思想。香港人會唱〈願榮光歸香港〉,高叫「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不正是同理嗎?那種由個人至群體,良善之心的跳動,是每個經歷者的共同憶記。

在事件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四十三歲的善珠憶起東浩的疑問,回答「他們只是試圖用國旗這種布來包裹,因為我們不可以是被他們屠殺的肉塊,所以才會積極地哀悼、唱國歌。」想像賦予意義,也很可能,是一種情感上的對抗和自我慰解。

當軍隊宣告即將進駐光州,留守的學生不如想像中的絕望,「尤其是比較年輕的組員,更懷抱著強烈的希望」,他們相信只要在撐下去,天亮之時會有數十萬市民站在噴水池前,與他們並肩作戰。學生不知道,軍人將手持八十萬顆子彈,對付僅有四十萬人口的光州市民。相對之下,學生善良得連槍都開不了。「我們組裡沒有任何人扣下板機,因為我們知道,一旦扣下板機就會使人斷送性命,所以我們辦不到。」

一切完結之前,直到子彈貫穿許多少年之前,絕望從未正式來臨,直至——

東浩母親曾經深信「他說晚上六點鎖好門就回來,還答應和大家一起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