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的兩個版本:評張愛玲小說兼談李安的電影

〈色,戒〉的兩個版本:評張愛玲小說兼談李安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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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她和漢奸胡蘭成昏天黑地的短命愛情,後遭胡變心拋棄的下場,眾所周知。以她這段傷心羞辱的往事對照〈色,戒〉女角王佳芝的遭遇,以及小說套用的鄭丁歷史事件,我們發現三者有個最大的共同點:清純少女遭漢奸犧牲。

像王佳芝這樣臨陣把持不住的年輕女子其實經常出現在我們生活的周遭,本不足奇。涉世未深的少女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委身於人,情竇初開不能自拔慘遭悲劇下場的,更是無日無之。張愛玲筆下的王佳芝正是這樣的人物。以張的細緻筆觸、飛揚文采,絕對可以把王在情欲上的迷離懵騰寫得傳神入微。讀者絕對不會責怪張那樣描述,因為這原是少女情懷的一種啊!

張最大的敗筆就是把這樣的少女放在鄭丁事件的抗日刺奸框架裡,除非她要凸顯的是中統局的無能昏聵,竟用這樣的女子做特務,或者是要揭示人性在敵我、公私、理智和情感交戰時所表現的張力。顯然兩者都不是張的選擇。

擅長人物布局的張愛玲,為何選了這樣一個下下策的搭配,把王佳芝這樣一個女子放在鄭丁事件的歷史框架裡,而且一再改寫了近三十年?所謂「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說穿了,是自己對這篇故事不滿的遁詞。冰雪聰明的張愛玲哪會沒有自知之明,不知自己的敗筆所在?令人費解的是,為何她會這樣見獵心喜、緊抓著鄭丁事件的框架不放,以至於做繭自縛;另一方面,又要全盤顛覆史實,寫那王佳芝的故事?

張愛玲如此矛盾的心態,不計成敗地寫王佳芝和漢奸悲慘情事的偏執,不禁令人想窺探她的內心深處。她和漢奸胡蘭成昏天黑地的短命愛情,後遭胡變心拋棄的下場,眾所周知。以她這段傷心羞辱的往事對照〈色,戒〉女角王佳芝的遭遇,以及小說套用的鄭丁歷史事件,我們發現三者有個最大的共同點:清純少女遭漢奸犧牲。順著這思路,我們便能理解張為何在史料的取捨上有這樣大的矛盾和糾纏。

為了吐露自己和胡奸的情事,她不得不借用鄭丁故事中的丁奸;為了交代自己和胡某的這段交往,又非得把烈女鄭蘋如改頭換面不可。張的矛盾是雙重的。除了這層在史料取捨上有借「史」「換」魂的困難外;如何換魂也有欲語還休的矛盾。畢竟寫自己遭漢奸遺棄犧牲的慘事,是羞於啟齒的,因而只能用偏筆、藏筆、曲筆吞吐閃爍,既想和盤托出,又要顧及顏面,結果便是〈色,戒〉這樣一篇畏首畏尾、語焉不詳的故事。

那句借別人之口說王佳芝對情欲頗感興趣的曲筆:「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正是一個鮮明的例子。曲筆的效果有時是欲蓋彌「張」的,也許張要透過這樣的筆法,輾轉吐露她對胡的感覺也未可知。因為做了歹事糗事或不願人知的事,往往會有想盡法子要把自己的隱祕抖出來的衝動。端看這句不倫不類的話語突兀的擺在故事裡,就不由得引人如此推測。

以文逆志本是最困難的,稍不留意就變成無聊機械的對號入座。上述的推理式的解讀就是要避免落入這樣的窠臼。《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更遑論虛虛實實的小說?關鍵是要有通情達理的說服力。把〈色,戒〉解讀為張愛玲影射自身和胡某難以啟齒又不吐不快的一段孽緣,非但立足於情理,更能幫助我們了解張取捨、顛覆史料的緣由,故事結構與內容之間矛盾糾纏的敗筆也真相大白。

我們恍然大悟,〈色,戒〉寫的只是一位自詡高潔若幽蘭的少女和一個變心漢奸郎的故事。易(姓)之為用,在其小(變心)而非其大(變節)!一如張愛玲其他的小說,〈色,戒〉關注的是人物的七情六欲,而非人物所處時空的大格局。硬把抗日和汪偽政府等塞在故事裡,已如上述,只不過是暗指女角所遇之不淑之人為一漢奸而已。無獨有偶,這樣解讀的讀者,包括李安在內,不在少數。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色,戒〉是篇介乎中下乘的小說。僅就故事的編寫而論,作者不善掌握大時代與小人物之間有機的結合和其中應有的互動與張力,以至虛綁著一個抗日背景的大架子,出脫不清,語焉不詳。若以自傳的角度閱讀〈色,戒〉,我們只見女角當時惘然的一面——無怪乎這篇故事收在她題名《惘然記》的集子裡,而不見日後追憶時應提升到的妙悟境界,更何況那可是近一世的歲月啊!

春秋責備賢者。對張愛玲這樣優秀的作者,讀者的標準和要求應該嚴格,切「戒」戴著有「色」眼鏡一味喝采。若只是隔靴搔癢,讚又何益!

色,戒 Lust, Ca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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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安拍〈色,戒〉,就是戴了這樣一副有色的眼鏡。他曾一再強調張的〈色,戒〉是完美無缺的。他的責任就是用電影的語言盡其所能展現小說裡的故事。他也認為對王佳芝的詮釋應該以張愛玲為準,不厭其煩的叮嚀湯唯演戲時要把自己想像成張愛玲,飾演其他角色的演員也要熟讀張的許多小說,以營造一個逼真的張愛玲世界。

問題是小說〈色,戒〉究竟在說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愛國天真的王佳芝謀刺易某的故事?還是要藉這個虛架子吐露張胡之間的孽緣?李安和張愛玲一樣的含糊。張的含糊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但是李安完全沒有這層顧忌。他可不必像張一樣硬背著這虛幌子說一個言不由衷的刺奸故事。既然李安已經意識到〈色,戒〉要寫的是張胡之間的事,而且要湯唯假想自己是張愛玲,那他為何不能拋棄張的虛架子,從男女私情的這個角度切入,重新定位〈色,戒〉的主題?

我無意要求李安非得這樣拍〈色,戒〉不可;我只是要指出李安的盲點。他既沒有看出張情非得已的苦衷,更不知因此之故,〈色,戒〉在內容和結構之間生硬浮泛的關係乃是張最大的敗筆。他只知亦步亦趨,用立體具像之聲光敷演原著平面抽象之敘述。因此,張小說裡的缺點和敗筆,電影幾乎都繼承了。而原著含蓄隱晦的,電影裡繪影繪聲繪色刻意的鋪陳展現,並沒有使故事增色加分。畢竟,原本虛弱的底子,若不能從正本清源下手,是越補越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