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的兩個版本:評張愛玲小說兼談李安的電影

〈色,戒〉的兩個版本:評張愛玲小說兼談李安的電影
Photo Credit: IMDb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她和漢奸胡蘭成昏天黑地的短命愛情,後遭胡變心拋棄的下場,眾所周知。以她這段傷心羞辱的往事對照〈色,戒〉女角王佳芝的遭遇,以及小說套用的鄭丁歷史事件,我們發現三者有個最大的共同點:清純少女遭漢奸犧牲。

今舉兩個關乎整部電影內容的例子說明:一為李之「歷史觀」;另一為男女二角之關係。

的確,李安為重現三、四十年代上海、香港的風貌,竭盡所能,舉凡街景、店招、家具、服飾,乃至當時流行麻將的類別和牌桌上的餐點等等,鉅細靡遺,求其真切。甚至為了尋覓港城尖沙咀等地舊時景象,不惜到新馬地區四處探訪。其敬業細緻若此,令人感動。

他也將張愛玲三言兩語提及的留港青年演抗日愛國劇的一節,鄭重敷演成舞臺戲,讓觀眾聽到看到臺上臺下一片激情,振臂高呼「中國不能亡!」他還加添了這些青年斬殺漢奸混混以洩仇日情緒的浴血場景。他更特意用陰暗的燈光,狼犬陰森的眼神,易某陰霾緊繃的嘴臉快步出入日偽辦事處,來營造汪偽政權之陰毒奸險。

的確,李安在鋪陳張愛玲小說裡對抗日時期上海淪陷區未言或言之未到的大時代背景著墨較多。但是假如李安以為,這些支離零星的鏡頭畫面就可以重現抗日時期汪偽政權賣國求榮、心黑手辣的漢奸勾當,和愛國青年奮不顧身如鄭蘋如者高昂的仇日情操,那未免把重如萬鈞的歷史,尤其是抗日時期的歷史,看得太輕了。以為輕輕的四兩就可以挑起苦難大時代的千斤重擔,是輕浮而輕率的。

端看李安在電影結尾處,特意在易某批准槍斃王佳芝等人用「默成」二字簽署,是有其歷史企圖的。據李安自己的解釋是,這兩個字取自丁默邨之「默」與胡蘭成之「成」,意指易某是兩者的合型,既是張的愛人,又是鄭丁事件裡的漢奸丁默邨。姑且不論這戲尾唐突地暗示易某之原型究竟有何意義與效果,但這最後的表白,一如戲裡其他所謂歷史場景的重現與塑造,彰顯了李安這份對歷史的企圖心只從小處浮面落目,失之輕妄,不足為取。

李安本人和臺灣的文化評論家龍應台等都認為這部電影的終極宗旨是在「搶救歷史」!哀哉!李安以輕筆鋪陳的歷史和張愛玲以虛筆扛著的歷史架子,雖有五十與百步之別,但其與故事內容沒起有機交集,則一也,徒亂人意耳!

所謂亂人意者,首先是以虛浮瑣碎的影像權充歷史,誤導觀眾,尤其是未經抗戰艱辛的觀眾。其次,李安節外生枝為易某所加添的「默成」名字,亦同樣誤導觀眾,不知搬上銀幕的究竟是張愛玲筆下晃著胡蘭成影子的易某,還是歷史上的丁某。畢竟李安是張愛玲的信徒,他和張一樣把重頭戲放在男女主角的關係上,而且定位在張蓄意要寫的張胡關係上。因此歷史上的丁某,只得在戲尾暗示而不能正式亮相。但這戲尾多此一舉的敗筆卻暗示了李安貪心的徬徨:他既要拍刺奸的史實,又要拍張胡的情欲故事。這徬徨的貪心在李安處理男女要角關係上亦顯露無遺。

電影《色∣戒》最令人爭議的莫過於那幾場床戲。我的看法是李安拿了張愛玲在小說裡幾句曖眛的話語當令箭,大做文章,並想藉此把刺奸和情欲兩個主題串聯起來。這本來也未始不可,而且可以善加發揮,將情場和戰場緊密糾纏在一起,把私欲和公義的張力拉到最高點。可惜李安功力不到,無法抓到其中最要害最富戲劇張力的交集點。他在男女雲雨情戲中刻意安排的道具與特寫,諸如牆上懸著的長槍和房外虎視眈眈的狼犬,固然暗示色情裡的火藥味,但這些零星的鏡頭,又是從小處浮面著眼的雕蟲小技,絕不能如李安自己所認為的,可以把情欲和戰爭互相結合。

而全片最顯著的交集處,也是李安苦心經營的一場印證床戲效應的對話,卻是一個顧此失彼的大漏洞。王佳芝向國民黨老謀深算的地下工作頭目老吳吐露苦水的一番話,觀眾應言猶在耳吧!她毫不諱言的告訴老吳她已心力交瘁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因為易某已經從她的身子進入了她的心裡去了。這是王佳芝的告白,更是李安向觀眾說明這幾場床戲絕不能以色情戲視之,因其威力非同小可,具直入美人計核心的作用。

但是最讓人錯愕的是,這位被李安塑造成足智多謀的資深特務在聽了王佳芝的告白後,連最基本應有的反應都沒有。他完全沒有覺察王犯了間諜工作者的大忌。他不但沒有當場撤下王佳芝,竟然掩耳盜鈴,一味的叫她不要再說了,繼續讓她去色誘易某。老吳這樣反常的反應,是任何最糟的間諜片都不可能有的大漏洞。我們當然不能怪罪老吳。這個不可原諒的大漏洞是導演的大敗筆,而且是個無可奈何的敗筆。之所以如此無可奈何,當然是因為既已決定要拍張愛玲的小說,就不能撤下王佳芝換人。

李安的困境就是來自上述的貪心徬徨,又沒有超越困境的智慧和魄力,找到刺奸與情欲間的槓桿支點。因此只能陷在顧此即失彼的兩難困境。美國小說家史考特.費茲傑羅(Scott Fitzgerald, 1896-1940)曾說過,智者的標誌是能夠同時容納兩個完全相反的意見。真正的智者,我認為還應該能夠洞察兩者的關係。雖南轅北轍形同胡越亦可視之如肝膽,端看個人有無識事體物於人所未見之才情耳。莊子之天地一指者,是何等境界!

李安是細緻而唯美的,但稱不上是個智者的導演。這部電影,雖不是他最典型的作品,卻也揭示了他這一貫的傾向。張愛玲有超凡的犀利和文字上獨特的風格,但絕不是位偉大的作家。〈色,戒〉不是她最具代表性的小說,但暴露了她在宏觀架構上常有的缺陷。

兩位都同樣成了大名,李安更名揚世界。這是我們當今文化水平淺陋,器局狹隘的反映。哪一天我們能擺脫遮眼的浮名,不讓盛名蒙蔽我們的鑑賞,不作人云亦云的耳食之徒為名人錦上添花,那一天我們的文化才能夠腳踏實地的邁向深廣,遠離貧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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