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麗露》書評:看她的詩像走進英式下午茶館,以衣裝開展陰性書寫新樣貌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波麗露》整本詩集,就是這樣運用衣物布料、衣物的意象,透過情節安排、氣氛堆疊,讓死的物質,能有溫度,甚至描摹難以言明的情緒。
不少人跟我一樣,記住崔舜華這個詩人,是因為她詩中精準的譬喻,比如〈安全感〉中的這段:
從鞋尖露出的腳趾
是三月的櫻桃
唯恐被摘取而終日惶慄
唯恐被愛
而一生不安心
她的譬喻像手裡劍,能分毫不差的命中幽微的感情,讓外物與內在情緒緊緊貼合。
這首〈安全感〉收錄於《波麗露》,是崔舜華的第一本詩集,2013年出版,收錄了她從2006年到2012年間所寫的50首詩作,內容包括對愛的渴求、生命的困頓、關係所招致的傷害。隔年,崔舜華又以驚人的寫作速度,出版第二本詩集《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書中每首短詩只有編號,沒有命名,扉頁的「獻給蔡琳森」,是她當時的丈夫,整本書合起來看就是一首4000行的長詩。
2017年,她出版第三部詩集《婀薄神》,書名是英文「absent」(缺席)的諧音,根據《國藝會線上誌》的專訪,崔舜華自稱:「『婀薄神』指的即是生活中的虛無與匱乏。」而她的最近一部作品,是她一直想挑戰的散文,書名《神在》,出版於2019年,內容除了日常的所思所感,還有她最難以直面的家族敘述。
楓緞洋服、衣袖皺褶與絲質領巾,在詩裡如何產生溫度?
時隔七年,回望崔舜華的第一本詩集,仍然有許多句子像那「三月的櫻桃」,令我著迷不已。不過,《波麗露》中,最令人陷溺的,還是崔舜華對於物質——尤其衣物、布料——的書寫,讓整本詩集籠罩在柔軟旖旎的陰性氛圍。
整本詩集中,最能看出她對物質的觀察,莫過於〈閉居者〉這首詩:
夜寒體虛,在屋內
我恣意順利攝食:
紅酒燉肉、玫瑰粥、裸麥瓷器⋯⋯
大量的物質,雕花精瓷
供應每日清晨
一刻鐘的自我輕賤大門深鎖只不過
為了供你華靡異想
當我伸出手,當我
並不伸出手
銀黑蔻丹或楓緞洋服
你來不來,或者
你不想走——〈閉居者〉(節錄)
詩中羅列各式物質,餐食的紅酒燉肉、裸麥瓷器;衣裝的銀黑蔻丹、楓緞洋服。且她「以物質形容物質」,寫「瓷器」,她用「裸麥」形容瓷器的顏色、紋理;寫「洋服」,她不只寫「緞面」,還用「楓緞」,布料的顏色、紋路、質感,以及詩中與對方若即若離、秋天般冷瑟的關係,全被「楓」字帶出來。
看她的詩,像走進英式下午茶館:雕花鏤空的桌緣、精巧亮麗的下午茶杯組、小巧的三層鐵盤展露眼前,每一角都富含更精碎的細節。
然而,這只是崔舜華描摹物質的淺碟之作,在〈閉居者〉中,她只是把紅酒燉肉和銀黑蔻丹等,大開大闔地擺在展示櫃裡給你看。但在〈我們度過一個忙碌的週末〉與其他詩作中,她更是將布料交到你手裡,共你細細琢磨它的織紋、感受它質地與溫度。
怎麼能藉著短暫的旅行
絞去生活累抑的濕氣
⋯⋯
島嶼邊緣我們沉思
雨與露一般的話題
從九月開始漸瘦的秋陽
勉強也曬褪了衣袖的皺褶
⋯⋯
如同以往一個又一個
我寫字,你看電視的夜晚
椅套的線頭與成套的枕褥
像安逸的貓群轉眼就躍走
而窗外迅即如落鳥的
光的羽毛
連夜的城——〈我們度過一個忙碌的週末〉(節錄)
詩中的「我們」共乘列車,原本充斥車廂的,是「生活累抑的濕氣」。兩人的話題,也同樣飽含雨霧,白茫一片,事物未能在話語間清晰顯影,也讓情感、思緒皺褶橫生。
直到九月秋陽,勉強將詩中的敘事者,帶回溫暖的回憶,在那樣的光景裡,「我寫字,你看電視」,回憶裡的「我」埋首字句,偶然轉頭,對方就坐在不遠處,沙發的椅套的微微露出線頭,座位上或許堆置著成套的枕頭、一起追劇時常蓋的毛毯,回憶裡雖沒有濃烈起伏的情感,但日子安穩靜謐、乾燥無傷。
然而這一切也像街角偶遇的貓群、落鳥和飛羽,轉瞬即逝,敘事者的視線,又從記憶深處,被拉回來。現實的列車窗外,是冷冽的城,與滿城如夢似幻的霓虹。
在這裡,崔舜華用累重濕衣、充滿皺褶的衣袖,形容兩人難解難明的關係;想到回憶中的靜謐景色,她動用的是「椅套的線頭與成套的枕褥」,原本只是不帶感情的靜物,被放在「我寫字,你看電視的夜晚」之後,就突然有了日常生活那種粗獷的手感與溫度。
《波麗露》整本詩集,就是這樣運用衣物布料、衣物的意象,透過情節安排、氣氛堆疊,讓死的物質,能有溫度,甚至描摹難以言明的情緒。
陰性書寫的新幅員:衣物、布料開展出的旖旎氛圍
崔舜華曾以這本詩集申請國藝會出版補助,在國藝會的計畫成果中,她明確將這本書定義為「陰性書寫」:「企圖透過詩,表達身為女性所經驗的種種。」
同樣身為詩的創作者,我也好奇,為什麼她對衣裝、布料的描摹,就算主題各異,但都同樣能召喚出一種陰柔的氛圍與美感。直到近期讀到美國女性主義學者艾莉斯.楊(Iris Marion Young)的理論《像女孩那樣丟球:論女性身體經驗》才隱約找到線索。
艾莉斯.楊提到,陽剛美學中是最主要的是觀看、凝視的經驗,且陽剛美學強調的視覺經驗是「與對象保持距離、且予以控制的凝視」。相較於此,陰性慾望透過觸覺行動。
而崔舜華的詩中,多次使用觸覺感官,例如在〈我們度過一個忙碌的週末〉這首詩中,她用洗衣機中絞不乾的累重濕衣,那樣粘膩、沉重、溼冷的感官,形容兩人的關係。
或是另一首詩〈那間漆黑電影院裡發生的事(二)〉,她寫:「我的肩膀緊挨著你的/棉料填充的厚外套,右手臂」,用棉料外套的厚重、粗糙樸實的質地,來形容曖昧時,不經意的細微觸碰,所衍伸出的那種令人小鹿亂撞的溫暖。
或是〈空心〉這首詩中,描寫刻意疏遠的愛人,她用「絲質」來形容:「繫著絲質領帶的愛人們/微笑告知:他們滴酒不沾/無壞習慣」。繫有絲質圍巾,給人高尚、難以親近的感覺,而刻意強調「絲質」,更說明這個「愛人」的「光滑」態度,所有情緒的淚滴、曖昧的細屑都只能滑落,無法沾黏。
相較於台灣其他陰性書寫的詩人,崔舜華的衣裝、布料書寫也為「陰性書寫」這個領域開展出新的樣貌。
「陰性書寫」一詞,由法國女性主義者伊蓮.西蘇(Helene Cixous)發想,她主張我們必須透過陰性書寫,對抗陽剛中心的「二元對立」價值觀。傳統社會中,由男性主宰的論述,常常把「男/女」、「理性/感性」、「大敘事/小故事」分立在二元的兩端,並且認為前者(男性、理性、大敘事)比較優秀,後者(女性、感性、小故事)比較低劣。西蘇主張,陰性書寫就是要打破這種優劣判斷、二元對立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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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以為,只是跌倒而已⋯⋯」—居家照顧服務,幫助年長者走出老老照顧困境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老老照顧」家庭似乎隨著高齡化越來越多,但年長者照顧的問題,不該成為另一位長者的負擔。「老老照顧」反映了這個社會,對長者的支持和資源分配不足。我們期待的是,在經歷了大半輩子的努力之後,年長者應該能夠享有安穩、尊嚴和被溫柔支持的晚年生活,而不是面臨照顧其他老年人的壓力。
近十年來,隨著高齡化、少子化和各種社會發展趨勢的疊加,年長者的照顧問題浮上檯面,「老老照顧」的狀態,也逐漸進入公共話語中。所謂的「老老照顧」,是指65歲以上年長者,不僅要應對自己隨著年齡增長而來的健康問題,還要承擔24小時照顧另一位長者/失能長者的重負。
身體上的高負荷和精神層面的緊繃狀態,常使得這些年長的照顧者,處於身心失衡的邊緣。他們可能更容易罹患憂鬱、焦慮和失眠等心理健康問題。除此之外,照顧者可能因為照顧工作而無法安排個人時間,無暇參加社交和娛樂活動,導致感到孤獨和無助,與社會疏離。對於年長者而言,他們的社交資源和互動網絡本來就相對缺乏,這些內在的壓力就更容易被忽視,使得老老照顧的挑戰,在社會上長期處於被低估的狀態。
本來以為,只是跌倒而已⋯⋯
77歲的洪爺爺和72歲的洪奶奶,住在一個安安靜靜的小社區裡。他們夫妻倆有三個孩子,長女和次子都已經組成了自己的家庭,只有曾經小中風的長子與他們同住,一家三口靠著洪爺爺的豬血糕攤子,勉強的維持著生活。

大約在五、六年前,洪爺爺就發現自己身體不太舒服,下腹部常常疼痛。或許是不願意面對自己生病的事實,因此只讓醫生開止痛消炎藥應付病狀,拒絕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但今年初,他突然四肢無力,倒了下去。這次,醫生檢查出了洪爺爺的疝氣問題,緊急動了手術。但手術之後,身體的復原狀況並不理想,脊椎也發現了退化和磨損等問題,再加上原本就有高血壓和青光眼,洪爺爺不僅無法做生意,連生活起居都得依賴洪奶奶的照顧。從起床到進食、洗漱、上下床,生活的每一步都需要依靠妻子攙扶協助。但是,洪奶奶自己也是一個70多歲的長者了,骨質疏鬆症和膝關節病痛已糾纏她多年,加上獨自照顧著失能丈夫的壓力,不管是在體力或心理上,對奶奶來說都是非常大的負荷。「我照顧他(洪爺爺),要背、要推、要抱⋯⋯照顧得我自己都生病了,全身都在痛。我們住四樓,沒有電梯,帶他去看醫生,要找爬梯機的人來幫忙,上、下樓一趟都各要花費900元,真的太貴了,負擔不起。」洪奶奶說。提供爬梯機服務的工作人員,看到洪家爺爺奶奶處在這樣的困境中,建議奶奶尋求外部援助,她才終於在今年八月,撥打了1966申請長期照護服務。

老老照顧的窘迫,有可能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老老照顧』的狀況,在已經是高齡社會、即將邁向超高齡社會的台灣,的確有越來越多趨勢。」伊甸基金會的居服員督導陳紹慈解釋道,在傳統的台灣家庭中,照顧長者通常會被視為是家庭成員的責任,然而,隨著現代生活節奏的加快、勞動力市場的變化、現代家庭組成的改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無法提供日常的家庭照顧。這使得許多中老年人,在自己可能也需要被照顧的情況下,仍得承擔起照顧更年長或健康狀況較差的老年人的責任。「許多家庭會陷入『老老照顧』的狀況,有幾個主要原因,一是資訊的缺乏,比方偏鄉、經濟條件較差、資訊取得不易等等,讓這些家庭可能不知道,其實有其他的管道可以提供協助;另一是傳統觀念的束縛,很多人會認為把父母親送到老人院,就是代表不孝。」

一直以來,伊甸基金會嘗試用許多不同的方式,提升一般民眾對於長照議題的認識和敏感度。因此,從都市到偏鄉,伊甸基金會在全台各地設立長照服務站、關懷據點、長照機構、日照中心、社區輔具站等實體單位,定期安排社區服務,包括訪視、弱勢長者餐飲服務等等。也透過社群媒體,例如YouTube、Facebook、Instagram和Podcast等平台,向不一樣的族群和年齡層傳播關於長照的觀念。「我們會這麼做,是因為我們知道,傳播新的觀念不容易,改變舊的觀念更是困難。就像獨自照顧洪爺爺的洪奶奶,如果不是提供爬梯機服務的工作人員建議,她可能要更久,甚至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是可以獲得幫助的。」陳紹慈說道。

除了讓大家認識被照顧者的需求之外,近年來,伊甸基金會努力將照顧的範圍,拓展到照顧者身上。「因為照顧者所承受的身心壓力是驚人的。比方他必須承受情感上的壓力,尤其是照顧親密的家庭成員時,可能會特別悲傷、無助或焦慮,在所照顧對象的健康狀況惡化時更是嚴重。」另外還有與社會隔絕、經濟壓力等等,陳紹慈也提醒道,照顧者還有很大的一個壓力來源,是自己的身體負擔:「照顧工作往往涉及體力勞動,而且是很大量的勞動,比方協助病患移動、翻身等等,在沒有接受過專業訓練的情況下,照顧者自己可能也很快就會受傷。」像洪奶奶的情況就是如此——她自己的膝蓋和骨質疏鬆的問題,就在照顧洪爺爺之後變得更加嚴重,因此,提供適當的支持和關懷給照顧者是非常重要的。這樣的支持包括提供實際的照顧服務和經濟援助,包括心理和社會支持,包括讓照顧者擁有喘息的時間。因為,只有照顧好自己,才有能力更好的照顧別人,所以伊甸基金會的努力,不僅提升了照顧者的生活品質,同時也加強整個長照體系的效能和持續性。
安享晚年,應該是我們共同期待的未來
在居服員開始協助洪家之後,洪奶奶終於感到身上的重擔減輕了一些。「他(洪爺爺)是很固執的人,又餓不得。以前我得幫他洗好澡之後再去弄飯,他會因為餓了而生氣。現在有一哥(居服員)來幫忙,我可以趁這個時候趕快去處理午餐,他一洗好就可以吃,真的覺得輕鬆很多。」不只如此,洪爺爺也非常喜歡一哥的協助。只要是一哥要來服務的日子,洪爺爺總是早早就期盼著他,不斷詢問他人什麼時候會到。另外,洪奶奶也在個管員的評估和協助下,申請了居家用的輔具,這樣即使居服員不在,她獨自照顧洪爺爺也會輕鬆一點。

「我們在評估每個家庭的狀況的時候,都是先看他們當下最緊急的需要是什麼,就從這邊開始安排。這也是我們和每一個家庭認識彼此、磨合的開始。因為我們往往在評估的過程中,就會發現家庭中還有更多需要協助的地方。我們必須慢慢地、一步步地協助家庭接納更多的服務項目,或者嘗試其他的服務方式。」伊甸基金會居服員督導說到,協助個案家庭,必須設立短、中、長程目標。以洪爺爺為例,現在他接受了沐浴、肢體關節活動這些服務,然後也申請了輔具,這屬於短程的目標,拉到中、長程來看,居服員督導更希望可以鼓勵洪爺爺出門、願意去看醫生,讓他的脊椎得到真正妥善的治療和照顧。「因為洪爺爺還蠻喜歡和居服員相處,所以未來我們也期待可以透過居服員的引導,讓他能夠走出家門,接受治療,甚至體力可以好到能夠進入我們的日照機構或社區據點,參加活動。」伊甸基金會期待著,在大家的協助下,洪爺爺和洪奶奶能夠生活得更舒適,好好享受老年生活的每一個美好時刻。

「老老照顧」家庭越來越多,老夫妻互相陪伴很美好,但年長者照顧的問題,不該成為另一位長者的負擔。「老老照顧」反映了這個社會,對長者的支持和資源分配不足。我們期待的是,在經歷了大半輩子的努力之後,年長者應該能夠享有安穩、尊嚴和被溫柔支持的晚年生活,而不是面臨照顧其他老年人的壓力。多年來,伊甸基金會投注心力,希望能夠成為年長者晚年的依靠。但我們更希望的是,有一天社會可以建立一個更友善、全面的支援系統,確保長者都能擁有一定的生活水準。這樣的系統應該涵蓋足夠的醫療照護、經濟援助、居住安排以及社交活動,減輕個人和家庭的負擔,並提升整個社會對於年長者的關懷與尊重,更進一步的,讓長者們享受他們應得的尊嚴和幸福。
伊甸基金會「老人照顧服務計畫」透過日間照顧、公托中心、關懷據點、居家服務、長者送餐服務、照顧者團體支持、照顧者資源連結等,讓長輩在熟悉的地方找到服務,也讓照顧者在專業的地方得到喘息,讓每一位長輩及照顧者一起安心、快樂地好好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