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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困惑問莊子【第二部】》:面對言語攻擊,莊子會建議我們針鋒相對還是保持沉默?

《人生困惑問莊子【第二部】》:面對言語攻擊,莊子會建議我們針鋒相對還是保持沉默?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莊子的思想重點之一,就是要讓許多人間真正的問題回歸事實層面,大家各自安於自己的天命與本性,然後照實際的生活去發展。任何要說的話,不過只是用以表達個人的知、情、意,如果別人有不同意見也該互相尊重。

文:傅佩榮

  • Q:除了交誼之中的理想境界,平常人與人相處,其實還是很容易遇到語言較具有攻擊性的朋友,面對這樣的朋友時,一般人會有兩種選擇,一是針鋒相對,二是選擇沉默。莊子會建議我們採用哪一種回應方式?

我相信莊子會選擇沉默。雖然莊子好幾次與惠施針鋒相對(「子非魚,安之魚之樂」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但莊子平常還是會傾向以沉默來化解口舌爭端。佛教有「聖默然」之說,意為「沉默是神聖的」,西方也有類似說法:「沉默是最流暢的辯論。」如果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人說了半天,另外一個人卻始終沉默不語,說話的人見對方都沒有反應,往往就會覺得心虛,最後開始懷疑自己說得對不對,別人再看他一眼,他就覺得好像自己說錯了一樣。

我就有過這種經驗,在美國讀書時,我的老師余英時先生是知名歷史學家,他要我在一個限定日期內讀完一本書,然後向他報告讀書心得。我去報告時當然非常緊張,書看完了才敢去;當我開始報告,余先生便坐在那兒清理他手中的菸斗、抖掉菸灰,根本連看都不看我,如果他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大概說錯了。他從頭至尾沒有開口說話,我就知道自己說錯了三個地方,因為先生看了我三次。這是我學生時代的經驗,到現在都還印象深刻。

有時人會選擇保持沉默,轉而以別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見,此即我們說的肢體語言,擺個手勢、看你一眼、搖一下頭,都可能是回應的方式。所以與別人交往時,多說話不見得代表你學問好,也不見得代表你口才好,或許別人會選擇不說話,甚至對你說的話嗤之以鼻。

與惠施討論問題時,莊子的心態如何?底下這個故事具有警惕效果,提醒我們一定要活得夠久,如果不幸早死,就會被別人任意評論,卻沒有機會反駁。惠施比莊子早死約二十年,有一次,莊子帶著學生經過惠施的墳墓,莊子停下來對學生們說,我跟你們講一個寓言吧。楚國有個人在鼻尖上抹一點灰,只有蒼蠅的翅膀那麼薄,一個工匠拿起斧頭,運斧成風,一斧頭砍下去,灰砍掉了,鼻子完全沒有受傷,鼻子上點灰的人臉色絲毫不變。

宋元君聽說這個工匠的本領,於是把他找來、要他表演。工匠回答,我有這種本事,但是能在鼻尖點灰跟我配合的人已經不在了。講完,莊子便轉向惠施的墳墓說,自從先生過世後,沒有人可以跟我說話了。從這則寓言我們可以知道莊子很寂寞,他跟惠施說話,有時候實在是迫不得已,他不能老是不說話啊。可見,惠施在莊子心目中,恐怕只是扮演道具的角色。以上是〈徐無鬼〉篇的故事。

有時候,一個人的價值需要透過對手才能體現出來。這使我想到一句名言,一個人可以沒有偉大的朋友,卻不能沒有偉大的敵人。你有偉大的朋友,不見得代表你偉大,你可能附其驥尾,跟隨在後面跑;但如果你有偉大的敵人,與你處於對抗關係,代表你擁有足夠的分量。

惠施倘若地下有知,知道莊子的思想境界如此高深,大概也願意被當成道具,至少在當時只有他具備資格。我們經常會看到一些文學作品或影視作品中,一個人先有一個目標,可以尋仇或較量,一旦目標消失,他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下去了。也許莊子和惠施就是這樣的關係,後來惠施不在,莊子就不太說話了。

《莊子.秋水》中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故事非常經典。在春暖花開的時候,莊子與惠施相約去郊外踏青,兩人走上一座橋,莊子往橋底下一看,流水淙淙,幾條白魚從容悠游。莊子不禁脫口讚嘆道,這些魚真快樂。惠施尾隨在頭,機會來了,立刻搶上一步說,且慢,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惠施說,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魚快樂,你也不是魚,你也不應該知道魚是否快樂。

照理說,惠施應該辯贏了(總算贏了一次),因為這一步退得漂亮: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魚快樂;那麼,你不是魚,也無從知道魚是否快樂。但莊子怎麼可能認輸呢?莊子立刻說,回到開頭吧,當你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你就是知道我知道魚快樂,所以才來問我,我怎麼知道的呢?我站在這裡一看魚便知道了。這段話,我到最近幾年才覺悟其中涵意。

其實這個故事常讓我們的腦子來不及切換,分不清主、客觀的差別,焦點輪流放在誰身上也不容易辨別,最後就搞亂了,辯論結果因此變得難以理解。莊子說完話後,惠施便沒有再回話。辯論的時候不講話就代表輸了,我們要問,惠施為什麼輸了?其實是因為惠施意識到自己的自相矛盾。惠施本身是一個辯論高手,除非難以自圓其說,否則絕不會不講話。

惠施首先聽到莊子說「魚真快樂」,那時他便知道「莊子知道魚快樂」,但他不知道「莊子怎麼知道魚快樂」。你說魚快樂,我既然已聽到這句話,就知道「你知道魚快樂」。因為人跟人說話是為了溝通,你正是透過說話讓我得知你的想法。但惠施後面卻說,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魚快樂,這就是矛盾所在:

前面我問「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這句話就先預設了「我知道你知道魚快樂」,因為「你說魚真快樂」,可是後面我又說「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魚快樂」。前面我聽你說話,就知道「你知道魚快樂」,後面又說「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魚快樂」,從「我知道你如何」,變成了「我不知道你如何」。

一般人讀《莊子》,遇上這一段,往往就將莊子的話解釋成「移情作用」:即心理學的移情,把我的感情投射在魚身上,我看到的魚從容悠游,我就以為自己感受到魚的快樂,所以就說魚真快樂。但莊子不談這些,為什麼?如果這樣講,則一切表述和語言都很主觀,惠施當然可以不贊成,惠施也可以質疑莊子如何知道。但莊子並沒有就這一點來回答,他只是回到前面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