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歐洲的感性邊疆》:烏克蘭歷史發明學的第一個祖先,哥薩克國就是這樣誕生的

劉仲敬《歐洲的感性邊疆》:烏克蘭歷史發明學的第一個祖先,哥薩克國就是這樣誕生的
哥薩克與克里米亞汗國騎兵交戰|Photo Credit: Józef Brandt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所以,烏克蘭的民族發明也是這樣的。它把只占烏克蘭人口極少數的哥薩克人發明成烏克蘭人的祖先。這些人實際上跟那些波蘭貴族保護下的烏克蘭農民的關係,比較像是關外的蒙古人、滿洲人和關內的儒家農民之間的關係那樣。

例如,蘇維埃烏克蘭共和國在消滅了烏克蘭人民共和國以後,就自稱是烏克蘭人民共和國的繼承者了;中國共產黨在消滅了中華民國以後,也就自稱為中華民國的繼承者了。這種繼承的聲明能夠成立的根本原因還是有效統治。你要先建立了有效統治,然後才能自稱繼承了前者的國際法地位,這是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中華人民共和國在消滅了中華民國幾十年以後才獲得了聯合國的席位,克里米亞人在驅逐了烏克蘭的軍隊以後,直到現在仍然沒有獲得歐洲各國或者聯合國的認同,就說明了有效統治是一個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


現在我們回顧一下,克里米亞和烏克蘭所在的這個地區,從文明基礎共同體和國家政治共同體這兩個層面上來講,它真實的發展過程是怎樣的。真實的歷史總是很少有人知道而且很少受人重視的。大家所宣傳的,無論哪一個政治共同體,英國還是美國,前蘇聯還是現在的俄羅斯,中華民國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或者是西藏流亡政府之類的,它們所宣傳的歷史毫無例外的都是我所謂的歷史發明學和民族發明學。

它們是要裁剪歷史,把完整的整個歷史過程中間符合自己民族構建和政治構建的那一部分裁剪出來,連成一條線索,用來支持現有的政治要求。其實,跟它們不同的政治勢力和跟它們站在對立面的其他政治勢力也有自己的歷史發明學和民族發明學,對同樣的歷史也有不同的裁切方式,並發明出完全不同的歷史和民族構建。

我們回顧烏克蘭和克里米亞所在的地方,就會發現在歷史的黎明時期,它們是屬於兩種不同的勢力。克里米亞比較小,它有黑海的重要交通港口,跟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和希臘一直有著複雜和長期的貿易關係。這裡一開始就有像博斯普魯斯王國這樣的文明國家,它是希臘文明和羅馬文明的一個邊區。它的經濟是依靠把烏克蘭大草原上的物產運送到君士坦丁堡去賣,進入希臘羅馬世界,用賺到的利潤作為立國的基礎。

一直到近代的克里米亞汗國,作為奧斯曼帝國的藩屬,把它從烏克蘭草原和俄羅斯掠奪到的奴隸和產品運到君士坦丁堡賣,這都是沿襲了過去博斯普魯斯王國跟希臘羅馬、跟拜占庭的歷史關係。在歷史上的大多數時間,確實,占據克里米亞的政權、占據烏克蘭的政權和占據莫斯科與君士坦丁堡的政權不是同一個政權。可以說,克里米亞政權的歷史作用像是一面是西方世界、一面是東亞內地的上海一樣,在兩者之間充當交易樞紐(這個地位被後來的香港繼承了),克里米亞人在歷史上占據的也是這個位置。

我們現在講的克里米亞是比較晚近的歷史,是彼得大帝以後的歷史產物。彼得大帝以前的克里米亞,已經被蒙古人的一個分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藩屬克里米亞汗國占據了。克里米亞汗國的任務就是,不斷地進攻莫斯科,進攻波蘭控制的烏克蘭,在那裡大肆掠奪,把奴隸和產品運到土耳其人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去賣,然後得到土耳其人的保護。當然,這種關係對於邊境不斷被它掠奪的俄羅斯、波蘭和烏克蘭來說是一個很不痛快的現象。

最後,彼得大帝和凱薩琳大帝通過長期的戰爭征服了克里米亞,並導致克里米亞的原居民大量地遷往土耳其。特別是在英法聯軍和奧斯曼帝國聯合對抗俄國的克里米亞戰爭以後,克里米亞半島上的土耳其人、韃靼人和穆斯林居民看到,借助奧斯曼帝國復國的希望已經消失,今後的克里米亞是注定要讓俄羅斯的長期統治了,於是他們就決定放棄克里米亞,大量地遷往奧斯曼帝國境內。這次大遷徙改變了克里米亞的人口結構,使克里米亞變成了一個以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為主的地方。

這次大遷徙跟韃靼人和土耳其人的精神覺醒是同時的。被迫遷移的克里米亞韃靼人痛感自己的文明落後於歐洲的文明,使自己在國際關係上嚴重地受挫,因此他們認為必須要棄舊從新,產生了類似於五四運動的精神覺醒,從而產生了近代的泛突厥主義運動和突厥文藝復興。這次突厥文藝復興,特別是它遷往土耳其帝國和大清帝國的那些移民,在土耳其帝國和大清帝國的穆斯林人口當中喚起了民族發明的熱潮,企圖把過去的中古時期的穆斯林社會重新構建成為歐洲式的近代民族國家。

可以說,近代的土耳其帝國和大清帝國的近代化,都是由克里米亞戰爭失敗在俄羅斯帝國的穆斯林臣民中所掀起的文藝復興所導致的一些間接後果。但是這些人在點燃異國火種的同時,自己在自己家園的火種卻熄滅了,因為他們的人口和社區整個被替代了。

但是我們也要注意,也不是克里米亞最早和最初的居民;在他們之前,克里米亞居民還換過幾撥,但這個歷史就無法考察了。今天爭奪克里米亞的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相比起早期的韃靼人,都是後來者。而且,在克里米亞韃靼人仍然存在的情況下,他們是在俄羅斯帝國的團結之下,聯合起來對付克里米亞穆斯林的。等到穆斯林的勢力削減到微不足道的時候,才會出現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爭奪克里米亞、最後占人口多數的俄羅斯人在現今的時間點暫時占了上風的這種現象。

烏克蘭在基輔羅斯時期的共同體無法追溯,是因為烏克蘭現在的基礎共同體(就是相當於儒家宗族和西方的基督教教區的那種基礎共同體)是蒙古征服和撤退以後重新組織的產物。蒙古征服造成的一個後果就是,基輔羅斯時期的城邦世界受到了很大打擊。它們本來按照西歐標準已經是地廣人稀,在蒙古人征服以後,領土和人口的比例更加懸殊,有大片大片的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