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誕辰250週年：連續八天八場演出，韓國鋼琴大師白建宇的「貝多芬計畫」

文：焦元溥

今年國際樂壇盛事：貝多芬誕生250週年！疫情雖讓世界各地的慶祝音樂會大幅減少，卻不減網路平台上的各種紀念性演出；歌劇院特別安排享譽國際樂壇的韓國鋼琴大師白建宇，以八天八場演繹貝多芬32首鋼琴奏鳴曲全集，讓古典樂迷再次探訪貝多芬的創作人生；也透過白建宇不凡的琴音，再一次的「貝多芬計畫」，穿越時空與巨人相遇。

「那天你訪問我之後，我又想了你的問題很久⋯⋯」

2004年8月，我在巴黎訪問旅法韓國鋼琴大師白建宇。對我來說，這是圓夢。我人生第一場讓我深受震撼、從此知道鋼琴演奏可以是何等藝術的音樂會，就是白建宇在我國二那年的首次訪台演出。從那時起，我努力蒐集他的所有錄音，而他還真是錄音眾多──普羅科菲夫、拉赫瑪尼諾夫、拉威爾、蕭邦的鋼琴與管絃樂作品全集，穆索斯基和拉威爾鋼琴作品全集，以及普羅科菲夫、李斯特、斯克里亞賓、布梭尼、佛瑞、德布西等各家名作，再再說明他的勤學苦練和專注虔誠。

一則採訪提問，促成貝多芬鋼琴奏鳴曲錄製計畫

只是，為何沒有貝多芬？

我還記得那時白建宇的答案：演奏貝多芬需要個性，才能在他的音樂中說出自己的話，而我不確定已經準備好了。

那時我在美國念書。2005年1月，學校轉來一張傳真，一看竟是白建宇；再一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又想了你的問題……是呀，我都60多了，難道真的沒準備好？再想想，我確實很有自己的話要說，於是我和Decca唱片說我要錄貝多芬32首鋼琴奏鳴曲全集。唱片公司同意了，而我也已經錄完第16到第26號……」

如果不是親眼見證前因後果，我實在無法相信，半年不到的時間，有人竟能啟動如此巨大計畫，而且馬上就錄好11首！這當然是已有經年累月的鑽研，才能被某白目小毛頭刺激之後，一出手就是32首全集。但白建宇不以錄音為滿足。為了將它們當成「一部作品」，他更用8天時間，一口氣現場彈完32首！從2005年至今，他已在世界諸多城市實行如此壯舉，讓「貝多芬計畫」真正成為他的人生里程碑。

以貝多芬為藝術導師，從卡關到從心所欲不踰矩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個里程碑，竟然差點絆倒白建宇的藝術之路。「之前我對樂曲常有困惑；或許別人覺得我彈得很好，但心中那個關卡就是過不了，或者得花非常多的時間，才找到可以說服自己的詮釋。後來我進行這個計畫，認真鑽研貝多芬，卻沒想到計畫結束後，我更沒辦法順利演奏！我怎麼彈就是覺得不對，處處撞牆且找不到出路。我非常恐慌，覺得這是否就意味著結束，我該退出舞台了。」

這是怎麼回事？經過一番沉澱思考，白建宇終於領悟，這其實是一段「內在重組的過程」：「貝多芬32首奏鳴曲像是32個問題，問題各自不同，解答方式也不一樣。我完全投入，耗盡心神腦力，自己也因此變得不同，只是需要時間。」

處處碰壁的感覺雖然持續了一、兩年，「不知從何時起我覺得逐漸神智清明，看問題看得單純且自然。以前一直找不到解碼之法的布拉姆斯晚期獨奏小品，在此之後居然能彈得貼心。現在我覺得任何作曲家和我都很親近，我也能自在優游於各作品之中。這是前未有的感受。」

於是，貝多芬不再只是貝多芬，更成為白建宇的藝術導師。里程碑自此成為分水嶺，成就他現在表現更自在、境界更高遠，「從心所欲不踰矩」的詮釋。他在2017年重新回到貝多芬，於韓國開了一系列奏鳴曲獨奏會，並於首爾再度於8天內演奏全集。這次我躬逢其盛，果然發現他的詮釋已和錄音頗為不同。

這32首奏鳴曲之所以令人著迷，在於貝多芬並不重複，將奏鳴曲形式做層出不窮的變化，概念推陳出新，創意愈磨愈出。白建宇則是解題大師，既了解作曲者的創作意圖，更給予聽眾清晰明確的解釋。

比方說貝多芬自己引以為傲，認為「展現新方向」的作品31，第16到18號鋼琴奏鳴曲，光是第16號開頭幾個小節的音色處理，白建宇就告訴聽眾，這「新方向」究竟為何。即使是以幽微難解著稱的第22號，他也能以獨到視角詳細呈現章法理路，令人恍然大悟。至於宛如龐大天書的第29號，累積千錘百鍊心得的白建宇，確實也有極其深刻的樂想。對任何喜愛此曲的愛樂者而言，足稱不聽不可。

八天八場，一氣呵成又各自獨立

不只能把複雜作品彈得透明澄澈，透過貝多芬，白建宇也自然流露出他溫柔敦厚的心靈。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恬淡自適、瀟灑獨行的第15號第二樂章。那是一聽就不會忘記，更想不斷回味的絕頂藝術。第25號第二樂章在他指下，也有咀嚼人生悲歡後方能低吟的雋永。第13與14號《月光》與第17號《暴風雨》，都在幻想中注入深邃思考，既輕又重；而第21號《華德斯坦》、第23號《熱情》和第26號《告別》，在他燦爛圓熟的技巧中，又是舉重若輕。

白建宇的演奏句法本就宏偉，經過各家各類樂曲的鍛鍊，他愈來愈能組合個別作品而成大格局，近年來的全場舒伯特、布拉姆斯與舒曼獨奏會與專輯，都可見到這樣的設計。他不照出版順序，重新編排曲序的蕭邦《夜曲》全集，更讓總長兩小時以上的21首小曲成為「一部作品」。他也將貝多芬最後3首奏鳴曲當成「一部作品」演奏，效果非凡。這能是影響一生的聆賞經驗，誠心建議大家不要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