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徒留悲歎的無聲憤怒,從黃明志《你是豬》看當代馬來西亞族群關係困境

【影評】徒留悲歎的無聲憤怒,從黃明志《你是豬》看當代馬來西亞族群關係困境
Photo Credit:華映娛樂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黃明志電影《你是豬》講述的是發生在一所馬來西亞國民中學內的校園暴力事件,而作者王智霖作為國民中學的畢業生,他從其真實的生命經驗出發,說出對這部電影的真實感受。

編按:本文含有電影《你是豬》的劇透。

黃明志第五部執導電影《你是豬》(BABI)今年11月20日在台上映,雖然題材敏感無法在馬來西亞上映,但因不符合大多數人的「正確」,因此觸動了不少團體的神經,不僅報警要求調查黃明志,更指責這部電影的侮辱字眼及挑釁內容,是破壞馬來西亞的族群和諧,有損馬來西亞的國際形象。

先不論這些行為是不是有「此地無銀三百兩」式的對號入座,但顯見這部電影無論從片名、海報還是內容,都確實帶有挑起「族群」這一認同與歸屬身份的爭議性。這也正如電影所要傳達出那「並未被媒體報導,卻不曾被人遺忘過」事件的初衷,它確實引起注意——透過校園鬥毆事件學生墜樓喪命的悲劇,以不同角色及族群的角度來看待事件背後的長期結構性問題。

電影聚焦於2000年馬來西亞南方小鎮一個真實的大規模校園暴力事件,進行「解構」、「濃縮」式的改編。短短62分鐘的電影,說著一件涉及三大族群學生、重傷流血的悲憤、及兩條逝去的生命織而成的「小」故事。

這起事件並未被媒體報導,卻不曾被人遺忘過。黃明志用馬來西亞人最為熟悉的語言符碼「BABI」(豬),藉由這起校園暴力事件及墜樓命案的「羅生門式」審問,交錯性虛實相生的敘事下,一步步直白且赤裸地揭示馬來西亞多元族群結構下的各種問題,以及對於非我族類「建構出的他者」(「the Constitutive Other」)的困境確認及固有偏見。長年以來的結構性問題,仿佛被定格在那小小的、昏暗的、充滿壓迫的房間內,最終宣洩於無聲的憤怒與暴力,向著可恨、可怖、可怨的對象,揮舞著拳頭,奪回自我的存在與尊嚴。面對族群與族群之間的BABI原罪,讓以如劇中錫克族緊張或身為觀眾的我們那「局外人」的視野,更顯無奈及悲涼。

劇中無處不展現最屬於本土味道的國民中學(馬來西亞的國立中學,以下簡稱國中)景象,族群幫派團體互相問候的粗言穢語不在話下。其中印象極為深刻的,是宛若輪迴牢籠般的食堂,作為主要場景之一,隨著各族群幫派的領頭學生各自述說所認為的「真實」,不斷再現重複著當中的紛擾、吵雜及一觸即發的沉重之感。每一回重複,故事走向甚至人物的所作所為誰是誰非,是存在差異的。唯一共同的是,各族分桌同食,多語夾雜的現象,讓筆者有夢回中學的錯覺——一方面因議題而感到沉重,一方面則因熟悉的語言而笑得像是老母親般感到欣慰。於我看來,比起很多時候出現空泛單調的標準中文的馬來西亞中文電影,這類市井般「你來我往」夾雜多種語言的相互交鋒,或許才真是接地氣和真實的「馬來西亞」電影。劇中穿插許多長期以來校園多元族群環境下的霸凌與歧視的元素,例如曾引起廣泛批評的「齋戒月廁所用餐事件」,相信許多人仍記憶猶新。

黃明志的野心很大,將馬來西亞看似包容多元環境下的爭執與危機都加以濃縮進時長62分鐘的電影(片尾曲簡直就是最好的註腳)。透過一起校園暴力事件,不僅赤裸裸地揭示且抨擊族群的結構性問題、教育制度的僵化及失敗、宗教的偽善、警暴、跨族群戀情的隔閡、學生幫派、馬來主義至上……等等議題,不一而足。

圍繞「何謂真實」母題而展開的眾多支線和現象,足以激起任何關心馬來西亞這片土地人們,依循著個別角色不一樣的族群歸屬及世界觀,探尋墜樓意外真相的同時,反思當中包括教育體系、社會偏見及警方暴力等由上而下的階級壓迫。

黃明志工作照_(2)
Photo Credit:華映娛樂提供
黃明志電影《你是豬》工作照

馬來西亞多元族群下的衝突與糾葛,就如電影所呈現的那般——各自有各自的說辭與所見,卻都在某個角度呈現所認為的「真實」——這就像是獨立以前至今,脫離不了的怪圈。記得自就學以來,不管是課堂教育還是國際宣傳,總在強調「馬來西亞是和諧社會(masyarakat yang harmoni)」,像是個無法祛除的魔咒一般,看似是國家本該如此的前景與方向,實際情況卻不盡然,且往往相反,容易因一個事件的多方說辭的「真理」,而視他者為惡魔。生活於此的「我們」與「他們」,即使看似共有著某些事物,卻仿佛是隔著層層的墻,分離於此與彼之間所捍衛的界線中;孤立的同時又以同族為群體凝聚, 捍衛自族的利益與尊嚴。

劇中三位各族「幫派」領頭同學與飛揚跋扈的拿督兒子的審判,道出不同聲音背後的歸屬、責任與利益。正因彼此之間存在著無法調和的觀念,要強調及掌握何謂「正確」及「真相」的話語,而各執己見,證詞都是用主觀「己族」之眼光及立場去作出相應的判斷。或許所說的都是事件的某一面相,但也因此顯現出各族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與偏見。當族群權益被侵犯的時候,就像校園的學生幫派那樣,被欺負就要打回去,以牙還牙,毫不退讓妥協。不同的族群身份與語言思想,有著不一樣的看世界的眼光——有因對環境不公的體認而感到的不滿與憤怒,有因族群權利被侵佔的不屑與睥睨,有因夾縫求存的妥協與不甘——交織成當代,不只存在於多元族群的校園,而是全體馬來西亞社會所面對的困境。

事件本身因各族間各執己見的說辭而有多種似是而非的「己見真相」。那問題真是那一碗麺和可樂,所引發的悲劇嗎?若說劇從四位學生憤慨的供詞僅揭開「誰是兇手?」的審查,表現族群與身份差異下的凝聚與分離,是表層墜樓命案的真偽之推理;那之後代表著「真相敘事者」的華裔女同學黃慧雯與巫裔同學亞欣悲憤與自責的供詞,則像是控訴事件背後結構性悲劇的吶喊,為這起讓校方極力想要「化無」當作意外墜樓處理的事件,帶來更為深刻的連環悲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