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頭鸛之王》小說選摘：電視畫面上鯨頭鸛那小小的眼珠，不斷刺激著我的記憶

文：伊坂幸太郎（ISAKA Kotaro）

Chapter 1 棉花糖與刺蝟

畫面上的鳥吸引了我的目光。巨大的頭部和巨大的鳥喙，看起來簡直像是漫畫裡的角色。牠將頭轉向一旁，身體一動也不動。那似乎是在動物園裡拍攝的影像，女播報員對著鏡頭說：「鯨頭鸛正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裡。這種鳥的英文名稱是『shoebill』，意思是牠有一個像靴子一樣的大鳥喙。」

那鳥喙看起來確實有點像皮靴。而且是一只大皮靴，占據了整個頭部的大部分面積。

「那張臉真是古怪。」妻子坐在沙發上說著，一邊輕撫腹部。我們的孩子下個月就要出生了，我卻依然感覺這彷彿不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事情。

「好像在笑呢。」畫面中鯨頭鸛的大嘴如果從側面看，嘴角似乎微微上揚，簡直就像是臉上隨時帶著充滿自信的微笑。「散發出一種大人物的氛圍。」

宛如在幕後掌控一切的老大哥。

「下次的新商品就做這個如何？」妻子指著電視提議道。

「新商品？做這個？」

「例如鯨頭鸛餅乾之類的，大鳥喙的部分就塗上巧克力。」

「這我可不敢，難保不會有人抗議『鯨頭鸛太可憐了』。」

「無尾熊造型的餅乾那麼有名，怎麼沒人說可憐？」

「可憐與不可憐之間，其實沒有什麼邏輯可言。」

「聽你說得感慨萬千。」妻子笑著問：「你們宣傳部也要負責處理客訴問題？」

「客服中心是宣傳部底下的單位，而且直到去年為止，我也是那個單位的一員。聆聽消費者的寶貴意見，在學習與成長中度過每一天。」

新聞話題之所以能夠成為新聞話題，並不在於重要性和危險性，而是在於能不能煽動大多數人的感情。感覺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不需要任何理由。當然，這種心情我也不是不能體會。有些動物殺來吃會被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些動物殺來吃會引起公憤。有些公眾人物搞婚外情會獲得原諒，有些公眾人物搞婚外情會被當成破壞世間和諧秩序的大惡棍。比起重要的外交問題，大家更關心的可能是一隻鼯鼠在空中滑翔的姿勢怎會那麼古怪。這甚至無關媒體操控或資訊誤導，大家只是太過坦然接納自己的感情而已。

如果客訴的理由是「味道變了」或「份量太少」，那還可以理解。但有些消費者抱怨的重點，卻是「討厭外盒的顏色」、「商品名很像舊情人的暱稱」，或是「實在太好吃，害我忍不住吃太多，導致身材走樣」。甚至還有消費者非常認真地在電話另一頭問：「我現在正要開始吃，請問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幸好你調單位了。」妻子說道。

「雖然調單位，還是在宣傳部裡，誰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調回去。」

「噢……」

「不是我自誇，我應付客訴的能力在主管的眼裡可是一等一。」

妻子似乎以為我在開玩笑，其實我說得非常認真。

「岸，你是我的得力戰將，真希望你一直待在這裡。」調職的命令一公布，牧場課長便對我這麼說。我為了掩飾心中的不好意思，應了一句：「『得力戰將』這種形容，簡直像要跟消費者打仗。」課長笑道：「真不愧是岸，這句話應得真好。讓你一直在這裡處理客訴問題，實在是大材小用了。當然，如果你想回來，隨時可以跟我說。」

就在電視畫面即將切換的前一秒，那隻鯨頭鸛的側臉忽然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我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呼。

「怎麼了？」妻子問。

「我見過這隻鳥。」

「見過？你指的是在電視上嗎？」

「我似乎在其他地方見過。這種感覺就像是與公司的櫃檯人員在毫不相關的地方偶遇。」

「啊，我懂。就像突然看見常在健身房碰上的人穿著西裝，會一時認不出是誰。」

「對，就是那種感覺。」

當然，鯨頭鸛並沒有穿著西裝，也沒有穿著運動服。

我瞇起了雙眼，凝視著電視畫面。鯨頭鸛那小小的眼珠，不斷刺激著我的記憶。我到底是在什麼時候看過牠？小時候在動物園裡嗎？

「鯨頭鸛不動如山的模樣真是嚇人。」

電視中傳來了說話聲。仔細一瞧，畫面已轉回攝影棚內，特別來賓聊起剛剛播放的影像內容。

「搞不好這種鳥就算嚇一跳，也不會動彈。如果能夠拍到一隻鯨頭鸛動了一下，另一隻鯨頭鸛看了嚇得跳起來的情景，想必十分有意思。」主持人停頓片刻，突然說：「聖，像你這樣每天跳舞的人，如果要你和鯨頭鸛一樣完全不動，一定很痛苦吧？」

小澤聖是連我也知道的當紅舞蹈團體的成員。跟其他成員比起來，他的長相略帶稚氣，體格看起來纖瘦卻頗為結實，跳起舞充滿力與美。加上高學歷和教養良好的言行，令高中女生為之瘋狂。

光是他出現在畫面上，電視的亮度就彷彿提升了幾分。

「我們公司本來想請小澤聖拍新商品的廣告，卻被拒絕了。」我說道。

「他也真是小氣，連這點忙也不肯幫。」妻子以開玩笑的口吻回應。

「是啊，費盡千辛萬苦卻換來一場空。」

「費盡千辛萬苦？什麼意思？」妻子問。

我還沒拿定主意該說還是不說，一張嘴已滔滔不絕地吐出來龍去脈。交涉這件事的是宣傳部負責新商品的組長，是個育有一子媽媽。

「如果是男性，似乎很少會強調『育有一子』？」

我心裡想著「那也不見得」，接著說：「總之，主管再三強調務必延攬小澤拍新商品的廣告，她為此挖空了心思。」

「新商品是什麼？」

「棉花糖。」

「啊，我知道。那個我很愛吃。」

「我也是。但那種東西不是人人都愛，所以在公司裡也被當成了……呃，該怎麼形容呢？燙手山芋？問題兒童？情人眼裡的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