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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個張力場》:算不清的勞動家庭帳本,這種「纏/鬥」是在關係中持續努力的模樣

《家是個張力場》:算不清的勞動家庭帳本,這種「纏/鬥」是在關係中持續努力的模樣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國小時,爸媽的關係嚴重惡化,對彼此的折磨堪稱人間酷刑,我一人面對兩個隨時都會崩潰的大人。爸爸努力工作,清晨出門、半夜回家,賺來微薄的薪水卻填不滿一大家子的花用。爸爸指責媽媽不會算計,媽媽指責爸爸不會賺錢。爸爸半夜回家後經常跟媽媽對吼、打架......

文:江怡臨

算不清的家庭帳本:勞動家庭的親密與孤單

水泥城市家庭裡的小倆口

1963年,媽媽16歲,遇到我爸時,22歲的爸爸正在花蓮開計程車。當時那算是新興行業,會開車的男人不多,這使得我爸平添許多帥氣。他聽說媽媽沒有東西吃,我爸會帶早餐、午餐給媽媽吃。求婚時,爸對媽說:「我家什麼都沒有,但是是種田的,所以每天都會有白飯吃。」媽就嫁了,那年19歲,嫁到一戶什麼都沒有、就是人多的客家人家裡。閩南籍的媽媽嫁進了務農的客家家庭,身處在一個連語言都聽不懂、無法溝通的環境。

雖然我們家在花蓮務農,卻很重讀書文化。太祖晚年在家茹素修行,抄寫經文,研究醫書。爺爺很年輕就娶了花蓮富里鍾家的么女,生了九個小孩,爸爸排行老三。

媽媽的原生家庭很窮、很草根,說的是很本土、很直接的閩南語,罵起小孩來既凶狠又惡毒。這些都被爸爸瞧不起。因此,媽媽也在婚姻生活中逐漸矯正自己的草根語言,希望能擺脫原生家庭的習氣,讓自己更有「水準」,但是在教養孩子時卻常在不經意中顯露原本的言語習慣。當媽媽罵小孩時,時常會接收到爸爸和奶奶不認同的神情。省籍族群文化不同帶來的文化差異,從食物、語言、教養方式、生活習慣到金錢用度衝突,一一浮現於婚姻之中。

隔年媽媽懷孕,她的記憶停留在躺在悶熱的房間裡,聽著隔壁房間傳來奶奶、二姑姑和小姑姑(她們那時唸國中和國小)的玩笑嬉鬧聲,悶熱與吵鬧聲使她憤怒,輾轉難眠。那年她與爸爸感情生變,懷孕、燥熱、語言不通與對夫家母女情的嫉妒,混合著將為人母的焦慮,在那幕記憶裡複雜呈現。

11年後,他們搬到台北縣定居,生下了我。

國小時,爸媽的關係嚴重惡化,對彼此的折磨堪稱人間酷刑,此時哥姊都在花蓮唸書,獨留我一人面對兩個隨時都會崩潰的大人。爸爸努力工作,清晨出門、半夜回家,賺來微薄的薪水卻填不滿一大家子的花用、中古車的維修費和兩邊家庭的家用。爸爸指責媽媽不會算計、不會存錢,媽媽指責爸爸不會賺錢、沒有用。我經常聽到爸爸半夜回家就開始跟媽媽對吼、打架,然後兩人就會聯袂出門拜神發誓。好多年後,我常會在半夜驚醒,仔細傾聽那哭喊的女聲和怒吼的酒醉男聲是不是我家的大人,聽,辨認,然後再入睡。

小五的一個下雨午後,我聽到有人叫著我的名字,喊救命。醒來後走到客廳,看到爸爸面紅耳赤、面目猙獰地掐著媽媽的脖子,媽媽的臉色已經發白、發不出聲,整個人癱軟。我常看他們爭吵,但爸爸頂多是怒吼,不曾看過這樣猙獰的神情,實在令人怵目驚心。我站在一旁良久,靜靜地問:「你們在幹什麼?」爸爸一看到我,嚇一跳立刻鬆手。

我指揮兩人各進自己的房間,不准動。接著拿了錢包和雨傘走到巷口的公共電話,想了很久,卻想不到可以打給誰求救。花蓮的親人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哥哥(在兵工廠上班)、姊姊(在台北縣的國小教書),沒人想過要給我聯絡電話,鄰居也不熟,我幾乎是孤立無援。一個人撐著傘,看著熙來攘往的街口,11歲的我不知何去何從,繁華的城市對照著我內心的荒涼,是一個荒謬的景況。

我在雨中走到了藥房,買了兩顆鎮定劑,老闆不疑有他地賣給我,我見如此容易,還得寸進尺地問,可不可以多買一點。老闆臉上露出狐疑的神情,我擔心他反悔,抓了藥就走。回家後我在茶杯裡各放一顆藥,端進房內給兩人喝,盯著他們喝掉。

我有一個禮拜不敢去和爸爸說話,我不敢去面對那個很可怕的爸爸。有一天,姊姊跑來跟我說,爸爸跟她抱怨我不理他,他很難過。我那天晚上才又鼓起勇氣去跟他說笑。我相信他當時必然有些愧疚,不知該如何安慰我,但最後的卻得由我來收尾,同時還得狠心撇掉內在的那份驚恐。

我對自己這樣的成長經驗是心疼的。我強烈經驗到一個在都市長大的小孩,家庭發生危機時,失去一個家族所能提供的支援,沒有網絡可以協助我,關在城市鐵門內的我們,像身在一個個小監牢,不知該向誰呼救。我只得獨自面對鐵門內的爭吵及鐵門外的冷漠。

回想這對男女走過了台灣農業社會,來到工業發展時期,從花蓮遷徙到台中,最後落腳在台北。一個做女工,一個開計程車,遠離了父母、親友,離鄉背井地獨自面對大城市的現實功利。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面對超乎自己成長經驗的事件、變化、困難、壓力、痛苦時,他們兩人只能相互依靠、討論,一切都只能憑著自己的本能求生,奮力抵抗逼進小家庭的那股龐大經濟壓力,那其中的害怕、不安、不確定性是多麼強烈恐懼,讓關係更緊密,卻又更加拉扯衝突。當年那個會關心對方有沒有吃早餐、有沒有吃飽的男人好像消失了。那個依賴著男人、沉默少言的女人也變了。

故事沒說的是,當年這個女人懷孕後期,心臟承受不起時,這個男人日夜加班,開著大貨車從南到北不間斷地運貨,壓縮自己的休息時間,只為多跑一趟車可以多賺一次錢,好讓他的妻子可以在醫院待產。當妻子的妹妹要來台北出嫁時,這男人陪著去婆家協商,在小姨子要出嫁的那個早上,他清晨就起床洗車、擦車,讓妻子的妹妹可以隆重地嫁出去。

故事沒說的是,當婆家需要人力幫忙時,這個女人辭掉了台北的工作,離開小孩回到花蓮去,陪著丈夫幫忙家族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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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中央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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