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返.留.守》:夫家的陰影從出發到返鄉,緊緊綑紮著她們的身體與靈魂

《離.返.留.守》:夫家的陰影從出發到返鄉,緊緊綑紮著她們的身體與靈魂
Photo Credit: 春山出版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跨國移動尚屬困難的上個世紀六〇至七〇年代,當時的臺灣仍處戒嚴狀態,位於臺灣西部傳統農業地區的嘉義大林,如何與隔海超過一千公里且鮮為人知的沖繩南大東島產生連結?為什麼有大批臺灣女工跨海到那裡打工?

文:邱琡雯

第五章 女工的離返與性別規範

返枷的歸人

對所有女工而言,這趟遷徙最大的意義就是賺錢,改善夫家困頓的生計,是她們最具體的收穫。返鄉前夕,女工們買了各類土產、藥品及補品,如養命酒、硫克肝、武田合利他命、救心丸、征露丸等,比台灣優良的裁縫剪刀及毛線,以及當時好吃、好貴、好稀罕的大蘋果,素真甚至帶回了紫菜,那是在南大東島海邊退潮時去揀拾的,用洗衣機脫水、吹風曬乾後帶回台灣。

返鄉之後,她們馬上把賺到的錢拿來買地、還債、蓋房子、解決小孩的教育費、醫療費、張羅夫家的生活費。燕枝出國前,大兒子胃腸肝臟白血球都出問題,奄奄一息快死了,花了近六千塊的醫療費,這也是她想去沖繩賺錢的原因,所以一回國就急著還錢給人家。

出國時雖然已經分家、沒有和公婆同住的玉蕊,賺回來的錢還是乖乖地拿去還夫家的欠債,和先生的大哥分擔,當初借多少就得還多少。五年賺回來的錢最後只剩一萬元,買了頭牛幫別人耕田後,才慢慢開始有存有賺,蓋了兩間杉木房子,過程中她的娘家都有幫忙,資助需要的建材及金錢。她再度感慨地嘆息,這趟旅程就是為了還債,丈夫兩兄弟共積欠了三萬多元,她不去賺錢家裡根本就還不了,之後有些錢才開始蓋房子,否則全家都一直住在嚴重漏水的房子。

玉蕊拿著她從沖繩帶回來的養命酒,放了四十年沒有開封(2016,作者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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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蕊拿著她從沖繩帶回來的養命酒,放了四十年沒有開封(2016,作者攝)

同樣也已經分家的雪綢,四個月捧了兩萬美金回來,賺飽飽地拿去銀樓兌換,馬上翻修舊屋頂,家裡原先是兩間竹筒厝和土角厝的殘破組合,下雨都會漏水滴滴答答,之後就改用四方型堅固大塊的杉木建材,還蓋了間豬寮,買了一頭牛。玉蟬回國後,馬上把賺來的錢拿去還債,那是養八隻豬欠的肥料錢,所有的錢都花在家中的開銷或小孩的教育費,又買了六分地,還重新蓋了房子,出發前住的是打從她出生以來的竹筒厝。

女工返鄉後對於改善家計確實有明顯而立即的貢獻,但是,她們對於自己漂洋過海辛苦賺來的錢,全然沒有分配權或使用權,這個權力仍落在掌控經濟大權的公婆或先生手裡。金葉把錢全數交給婆婆,丈夫也沒權,做主分配輪不到他,從一開始家裡用錢全部都要跟公婆拿,包括小孩生病看醫生花錢都是。素錦前後去過沖繩七、八次之多,前三四年賺的錢原封不動全數交給公婆,後來是分家了,但錢還是交給丈夫,自己身上沒有存任何錢。

秋茶則把三個多月賺到的美金足足換成一萬元台幣,但也全部交給婆婆,從前丈夫在世時就是這樣處理,家中經濟大權全掌握在嚴厲又愛打扮、愛漂亮的婆婆手中;勉強算得上私房錢的是,她把南大東蔗農家的肥料袋帶回台灣,洗好染好後,轉賣給生意人換取一些小錢。

比較幸運的可能是賴菊和寶珍了,勤勞又強勢的賴菊是童養媳,出生才四個月就被送來夫家,她第一年賺回來的美金全數交給公公,還有同住的小叔們也需要用錢,她沒有留半毛錢在身上,第二年她才留了一百美金在身邊,然後去標會、買地、買房收租金,開始想要打點。

沉默害羞的寶珍慢慢地吐露,返鄉後婆婆和丈夫對她一如往昔,婆婆人本來就很好,幫忙顧小孩,也不會嫌棄或嘮叨,寶珍買了一張草蓆給她,一瓶養命酒和顧肝丸給先生。先生對她不錯,她賺回來的錢買的那五分地是登記她的名字,先生把複本拿給她看,雖然她不識字看不懂,但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如果追問:女工與夫家的先生、公婆、叔伯、妯娌間的關係是否有所改變、如何改變?受訪者幾乎都說沒什麼感覺(還是不想談論)。心直口快的進興搶著說,太太回來後把錢都交給他,她對錢也不懂,都是由他拿去嘉義土地銀行兌換,出去前她就是規規矩矩,嫁雞隨雞,每天要服侍公婆照顧小孩,還有一堆家事要做,這些忙完還要下田工作。她從琉球回來後還是一樣照做,沒什麼改變,反正都是夫妻,沒有分那麼清楚。

之前侃侃而談、卻突然變得拘謹起來的淑女,急著辯解說:「我這個人嘛,有錢沒錢都一樣,講話不會因此變大聲。賺回來的錢拿去蓋房子,但丈夫還是對別人說房子是他蓋的,我也不會張揚房子是我出錢蓋的,仍然以丈夫為主,顧及他的面子,這也談不上是什麼尊重啦。」

本來就有些逃家、翹家念頭的素錦懶洋洋回說,她和家人的關係沒什麼好或不好,倒是與同年齡丈夫的感情有稍微好轉一點點(露出冷笑!)。金葉斬釘截鐵地說,公婆的態度和她出國前沒有兩樣,還是一樣的權威、霸道,先生當然也沒什麼改變。命運比較坎坷曲折的是秋茶,丈夫死後,婆婆嫌她一家六口吃這麼多米,她才毅然決然於隔年出國賺錢,她一邊回想一邊語帶哽咽、眼眶泛紅地說:

我赴琉球時約三十七歲,丈夫於前一年剛過世,五個小孩最小的才七歲,得了腦膜炎,最大的女兒十三、四歲左右,正好是民國五十七年最後一屆要考初中,她念大林初中。我出去時公婆幫忙我帶小孩,當時的家庭收入就是做田裡的農事。

前夫後來生病,他也有意讓小叔娶我,前夫算是我們真正的媒人。五個孩子沒有喊他爸爸,還是叫他叔叔,大家彼此互相尊重。我真的好可憐喔!從琉球回來後不久,小叔就開口求婚,我想他沒娶妻過,而我已經有五個孩子了,不能耽誤人家,但他說妳就是「水啊」(漂亮)。

我算奉公婆之命被逼著改嫁,身旁的女性親戚也七嘴八舌、推波助瀾,小叔也說要我幫養五個小孩,算是他開口求婚吧,我曾經為此哭得很傷心、很厲害。後來我毅然決然改嫁,我們又生了兩個孩子,夫妻感情算好吧。(秋茶,女,民國二十二年生)

相較於先生和公婆的故態依舊,留守在家的子女對母親的態度沒有差別,可能是女工返鄉後最大的安慰。素真覺得回國後她可以自己帶小孩煮飯,讓他們吃得比較好,小孩長大才是她的希望,她唯一賺到的就是「賺到小孩長大」。滿臉笑容的寶珠在琉球最痛苦的事就是會想家、想孩子,但讓她最慶幸的是,即便離家這麼久,她的孩子們還是認得她這個母親。

作風強勢的賴菊本來也考慮孩子太小,不敢過去沖繩,後來第二次才提出申請,她回國時三個小孩都去台北迎接,讓她非常感動。寶珍返國前夕買了幾綑毛線,回國後請人打毛線衣給小孩穿,她說每次從沖繩返家,小孩們都很開心來歡迎,不會因為她出去工作了一段時間,而對她感到陌生或覺得彆扭。燕枝也笑說,回到大林的家都半夜三四點了,小孩看到她都很高興,她覺得自己的辛苦是有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