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為你說莎士比亞》:《李爾王》的悲慘故事,反映莎士比亞的退休焦慮?

《大師為你說莎士比亞》:《李爾王》的悲慘故事,反映莎士比亞的退休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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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本書作者葛林布萊是世上唯一能同時從史學與文學兩個面向分析莎士比亞的學術專家。他透過作品和歷史脈絡的交叉應證,呈現莎士比亞如何以他獨一無二的文采,將他的生命與整個時代,轉化成數百年來令世人如癡如醉的悲喜劇。以清晰優雅的語調,娓娓道來莎士比亞的一生。

文:葛林布萊(Stephen Greenblatt)

第十二章 回歸平凡

早在一六○四年寫《李爾王》時,莎士比亞似乎已經開始考慮退休的可能,並不是有此打算,而是想到其中的危險。這部悲劇是他對老年最高深的思考,關於放棄權力的痛苦與必要,關於房子土地、權勢愛情、視力理智的失落。想像這些失落與毀滅的,不是性情怪異的隱士,也不是開始面臨老年的人,而是精力充沛、事業成功、剛滿四十的劇作家。雖然當時人壽命不長,四十歲也還不算老,應該是人生的中途,而不是準備進棺材的時刻。莎士比亞在年紀上,跟劇中的年輕人貢納莉、芮甘、柯苔莉亞、艾德加、愛德蒙等人還比較接近,而不是他所描述的兩個命運悲慘的老人李爾王和格洛斯特。

莎士比亞這部充滿強烈憤怒、瘋狂與悲傷的作品,跟其他作品一樣,與我們所知他的個人生活,看不出顯而易見的關連。他的父親早在一六○一年就已過世,年約六十幾。母親在一六○四年時還健在,就我們所知,既沒瘋也不專制。他是有兩個女兒,可是不太可能把財產全都給她們,她們也沒有想把他趕出家門。他倒是真的有個弟弟叫愛德蒙,跟《李爾王》裡那個設計害人的惡徒同名。可是愛德蒙.莎士比亞在倫敦當演員,甚具抱負,顯然跟格洛斯特的私生子沒有相似之處;就像莎士比亞另一個弟弟理查,跟英格蘭殺人成性的駝背國王,除了名字一樣外別無交集。

李爾王的故事,很可能是莎士比亞從一六○三年末一件眾人議論紛紛的法律案件得來的靈感。有位名叫安思里的老爵士,兩個大女兒為了占有他的土地,企圖宣告父親發瘋,以取得法律證件,可是小女兒卻極力為父親辯護。這小女兒剛好叫做柯苔兒,跟李艾王的古老傳說裡,那個試著把父親從兩位惡姐手上救出來的柯苔拉,名字幾乎完全一樣。這名字與故事上的奇怪巧合,對作家來說想必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不管莎士比亞寫這部悲劇跟安思里的案件是否有關,他對李艾王的傳說裡日常的家庭關係與大家所熟悉對老年的恐懼特別感興趣。此劇的中心主題,是從他四周的日常世界取材而來。這理論乍聽之下滿奇怪的,因為《李爾王》似乎是他所有悲劇中最怪異狂想的一部。

老國王以太陽神阿波羅與黑夜女神荷卡蒂為名發誓,叫雷電「把這渾圓結實的地球捶扁」(三.二.七)。他的朋友格洛斯特伯爵認為他是上天惡意的受害者:「人在天神手上,就像蒼蠅落入頑童的手裡,殺我們只是為了好玩。」(四.一.三七∼三八)碑德嵐的乞丐苦命湯姆叫說,他被一群外來的魔鬼「魔多」、「麻胡」、「胡里背底擠背特」給附身了。然而,雖不斷有抽象大架構的呼求,劇中的事件不管是可怕的或是瑣碎的,似乎都發生在一個毫無整體設計的世界。其中的惡魔全都是想像的,李爾王和格洛斯特召喚的神明,顯然默不作聲,無可指望。環繞在角色與其愛恨掙扎四周的,是最平凡的世界——「窮鄉僻野、羊棚磨坊」(二.三.十七∼十八),而觸發整個邪惡事件的行動,是最平常的決定——退休。

英格蘭都鐸與斯圖亞特時期的文化,由於老年人要求年輕人的敬意與順從,退休變得特別使人焦慮。身分地位(李爾王所稱「國王的名義和尊號」,代表社會地位的顛峰)與權力的轉換過程中,這種要求在政治和心理上造成高度的緊張。在國家和家庭裡,權位傳予合法長子,可以稍微解除緊張,可是這種繼承人不一定存在,李爾王的傳說和安思里的真實例子就是如此。李爾王人老了,沒有長子可以繼承的情況下,決定「擺脫一切世務的牽累」,把責任交卸給「年輕力壯的人」,想把國土分配給女兒,以「預防他日的爭執」(一.一.三七∼三八,四二∼四三)。但此舉卻失敗得奇慘,因為他對愛的測試,反而讓他把真正愛他的孩子趕走了。

莎士比亞想要顯示的是,他的角色面臨的問題不單是因為沒有長子繼承王位。他用巧妙複雜的雙線情節,把李爾王和三個女兒的故事,跟格洛斯特和兩個兒子的故事結合起來。後者是他從錫德尼用散文寫的羅曼史《阿卡迪亞》中的一段情節取材而來。格洛斯特有合法繼承人,長子艾德加,還有私生子愛德蒙,這個家庭的衝突悲劇,跟李爾王企圖把產業傳給下一代的起因,剛好相反。愛德蒙是因為身為次子兼私生子的不利地位,憤怒而起殺機。

《李爾王》的奇怪世界裡,退休的另一邊,除了斷崖之外什麼也沒有,就像城堡門後只有一片荒涼野地。莎士比亞的想像中,從工作上退休的決定(如李爾王所說:「擺脫一切世務的牽累,把責任交卸給年輕力壯的人」)是場大災難。當然此劇談的工作是國家統治,在莎士比亞的時代,統治者若是病弱無力,權位轉移可能引起的政治危機是很讓人擔心的事。但此劇不只是對王室的警告,而且處理到當時社會更為普遍的恐懼,因為那時不像我們現在的社會,用各種方法(雖然也不算好)減輕老年的焦慮,供應他們的需要。

莎士比亞的世界裡,權勢理所當然是傳給年長者。當時人認為,這不只對社會體系是簡便的方式(至少對年長者和希望將來會成為長者的人來說是如此),更重要的是,它是宇宙的道德形式,所有事物從遠古以來的神聖規範。但同時他們也知道,這種規範並不是萬無一失,因為在年輕人的無情野心之下,老年人對權勢的掌握脆弱得可憐。一旦做父親的把財產交給孩子,或不再有能力做想做的事,他的權勢就一去不回了。即使在自己曾擁有的房子裡,也變成寄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