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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母親其實不是因為琴弦斷掉而不彈吉他的,我再清楚不過了

《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母親其實不是因為琴弦斷掉而不彈吉他的,我再清楚不過了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謝凱特毫不保留地描寫家族繼承的傷痛,勇於展現孩子任性或心虛的一面。成長過程那些細微敏感卻無以迴避的各種疼痛,透過一筆一畫地剖析自我,一次又一次重新解構與建構,嘗試去理解親情、友情和愛情中愛與被愛的各種面向。

文:謝凱特

〈續弦〉

買了一把吉他給母親。

聽過老歌唱著媽媽送孩子吉他,還沒聽過孩子送吉他給媽媽。

送吉他的理由再簡單不過,只緣電影台重播了《六指琴魔》,劇中由林青霞所飾演的主角為報血親之仇,練成絕世武功天龍八音,演奏天魔琴時將內力灌注,拉開琴弦,一個音就是一顆子彈,一里之外取仇人性命。事實上,電影是在各種浮誇爆炸與演員噴飛的場景裡度過,小時候看覺得驚駭,三十多歲的此刻看了未免有些誇張。此一幕卻讓自己想起幼時從母親房裡取來吉他,橫放桌上,撥弄琴弦發出接連流水般的聲響,嗯,內力還不夠強,於是再將琴弦使勁往後,一拉,琴弦毫不遲疑地斷開,兩根尷尬的線分別在吉他的首尾蜷曲著,從此兩頭。

我悄悄將吉他放回主臥的門後,本以為會被責罵但也沒有,幾天之後,吉他的空殼就從家中消失了。此後我再也沒有聽過吉他的弦音在家中出現過,母親的歌聲彷彿也跟著斷弦的吉他一起被當成家庭廢棄物處理了。

總覺得是我弄斷了這一連串的樂音似的,抽掉了五線譜的橫線,不知所以的音符就一個個從譜面上掉落,叮叮咚咚,掉成了平凡生活的聲音。

吉他是母親年輕時工作存錢買的,工廠幾個女工揪一揪吉他自學團,下班後到某人家去圍坐一圈,彈唱著民歌時期的作品,〈蘭花草〉,〈送別〉,〈恰似你的溫柔〉。極力融入工作圈子的母親得學習周遭大學畢業生的氣韻,要自己也字正腔圓地唱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想不到這把追尋氣質與夢的吉他,下場是成了小孩幻想劇場演出時的毀損道具。長大後回憶起來,除了歉意,沒別的了。

向經營樂器行的朋友詢問,卻不知道該買怎樣的款式,只能用很外行的方式去描述:母親身高不高,手不大,不知道是不是要買小一點的吉他?有沒有民歌時期的吉他譜,或是閩南語老歌的譜?還有可不可以宅配?

「有一種四分之三的,又稱為旅行用吉他,攜帶方便,是盧廣仲或紅髮艾德等歌手平常拿的尺寸,頗適合手小的人演奏。」朋友很想耐心跟我說明牆上掛著的吉他的差別,抓下來刷了兩下,要我也試試。但學生如我沒有半點音樂天分,任何樂理術語在我耳裡都是沒學過的外文,就連現在只要拜一下網路之神,吉他譜就如籤詩般掉一大疊下來的這件事情都不甚清楚。

幾天後母親傳來照片,宅配包裹裡頭,有吉他本體和所有配件:背帶、調音儀、移調夾、彈片,加上一本為難朋友得從倉庫挖出來一本九○年出版的流行歌吉他譜之六,前五本散佚不知去向,遂將此孤本送給了我。看著照片,送了訊息給母親:如果不知道那些東西怎麼用再跟我說。

隔著手機,她看不見我的種種心虛。

「我都知道怎麼用啦,」她回覆,下一句是,「幹麼花這麼多錢。」


心虛的事情很多,不止這一樁。

在把弦弄斷之前,我曾學著哥哥把吉他當作投壺器具之用,把零錢丟進吉他的共鳴箱中算得分,投壺未中或被弦彈開則不計分。每每聽見零錢打在琴弦上頭發出錚錚高聲,還不懂得欣賞樂音,只覺得琴弦是個障礙。琴弦斷了就只是一個玩具壞了,開始尋找下個玩具就好,插座、打火機、浴室磁磚、木板隔牆,沒有什麼事不能拿來大肆破壞一番然後棄置的,就連父母結婚時的來賓簽名簿也可以拿來在空格處自顧自地臨摹簽名。我像是個拆屋工,一點一點地拆毀這個家裡本來可以長居久安的每個角落。為此母親只得多接走幾箱電子端子,用焊錫的線,把端子與排線焊接起來,接起生活必須。賺來的鈔票,彷彿都加了水,打碎,糊在每個被我破壞過的牆與磚。

寫作時談到錢是多麼抹煞情懷的事情呢,家人之間談錢也只有傷感情罷了,但總是記得大學學測之際,自己窩在房間裡,反覆寫著已經不知道翻看多少次的習題和講義,聽到一點電器開關的雜音,遂大聲嚷著:拜託你把電視關小聲一點好不?外頭哥哥碎念幾句:已經關到沒聲音了,你有病嗎。

母親見狀又要出來打圓場,小聲責難哥哥,要他把已經靜音的電視再關小聲一點,接著走來房間門口時,我卻將講義使勁往門口一丟,自覺天地宇宙都負欠自己似的哭了起來,一邊抽噎一邊埋怨:為什麼我從小到大都得讀公立學校?為什麼我都要照你們的安排讀高中讀大學?哥哥都不用,愛讀私立學校就去讀。我也想自己去讀喜歡的學校呀。

母親一個人在外面聽著,兀自撿起破破爛爛的講義,安靜地擺在房門口。

聽到這些話的她,一定很難過吧。

學生時期結束之後談過幾次戀愛,每每想著應該要給母親看看交往對象的照片,給她一個什麼人生交代,但那些長得比較亮眼、打扮比較入時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給她看,擔心她會批評「只是看上他的長相吧」、「是你倒追他」這樣的話語,或是會把自己因為自由戀愛而得跟著父親過苦日子的怨恨轉嫁到我身上,說:談戀愛要多想想。於是只把交往穩定但長得普普通通的對象的照片從手機相簿裡找出來,拿到母親眼前,本也是滿心期待她會說些好話,但得到的評價卻令我氣惱。

「你一定是喜歡上他的錢啦。」

母親用開玩笑的口氣帶過,彷彿嘻嘻哈哈的實話比較不會傷人似的。

是啊,喜歡錢又怎麼樣呢?難道要像你一樣,一輩子為了錢,做加工,焊端子,不知道放棄掉多少自己的人生嗎?

這句話只是放在心裡,不敢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