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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星燦爛的時候》:還來不及反應,K的人生已經完完全全偏離了好球帶

《行星燦爛的時候》:還來不及反應,K的人生已經完完全全偏離了好球帶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全書洋溢著澎湃的青春氣息,懷抱美麗的信仰,無論寫人、記事,無一不是作者擁抱世界的方式,溫柔而且認真。

文:翁禎翊

〈指叉球〉

你會來嗎?

手機顫動出這一則訊息,來自國小同班同學K。訊息裡這樣寫道:「我要結婚了,下個月五號,在河濱公園對面的飯店,你知道在哪的。」

在深夜擱下明天要考試的書本,把訊息反覆讀了一遍又一遍,試圖破解更多隱藏在字句裡的資訊,卻是徒勞。這年,我們堪堪滿了十八歲。一陣巨大的空虛感塞滿我的胸口,小學六年級時,我也是這樣執著地看著、唸著老師在日記本上給我的評語。那年王建民甫升上大聯盟,一股棒球熱潮在男孩之間蔓延,沸騰,我的整本日記鉅細靡遺地記載了職棒的大小事,儼然成了各大報的體育新聞彙整。

老師說,你可以多寫寫棒球讓你學會了什麼啊。從此,更多的球場上的細節被我渲染誇大,彷彿某種程度的置入性行銷:逆轉的激情、提前扣倒對手的熱血、永不放棄的英雄淚水,總是激勵我們,「怕輸,就不會贏」……而那天日記的內容我記不得更多了,老師似乎根本沒有看完,對於內文完全忽視,只留下一句話:我和令堂討論過了,我們都認為你的生活裡除了棒球,還有很多事值得去做。譬如看課外書。

我把本子啪地闔上,感覺被徹底羞辱了。一個人趴在座位上,腦中不斷想著那句話——老師是討厭棒球嗎?還是討厭我、對我不耐煩了?K走到我身旁,問我身體不舒服嗎?我搖搖頭。「那快來打球啦!」

我和K說了日記的事,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幹嘛!還在不高興喔?」他推了我的肩膀,我也笑了起來。是啊,我們的志願是要去打大聯盟的,而且指名要洋基隊,什麼日記、讀書,一點都不重要啊!早就約定好了,三年後,國中畢業要一起去日本念高中,那裡的選手育成制度完備的多,當今中華隊最強的第一棒陽岱鋼正是如此,彼時還沒闖出名堂的他老早被我們奉為圭臬。我甚至連離家出走的細節都仔細推演過了許多遍:考完聯考的深夜留下一封信在桌上,無聲無息地離去,義無反顧的旅程裡,我們要先去找K在體委會工作的遠房舅舅……

那時只要下課鐘一響,我們一群人便狂奔下樓,半個躲避球場就正好當作球場,對於湊不到九個人一隊的我們來說,那場子大小剛剛好。我們兩邊總是互相幫忙守備;而學校是嚴禁「棒球」這種危險物品的,所以球只好以報紙壓揉而成。每回投打對決通常只有三種結果:三振、保送、安打(人太少難以守備啊)。然而我們打起球來卻毫不馬虎,煞有其事:有聯盟、有紀錄,有總冠軍賽、有交易制度,腦中所設想、所推演,早已不是彼時嬌小的身軀所能負荷。

事實上,母親也從來沒有反對我打棒球。只不過她常常不經意地問起K的事情:他的成績好嗎?你們在學校相處得怎樣?都做些什麼?這總是使我不知所措,老師的那句話突然就在腦中變質,發酵,膨脹,占據了所有空間。我只能惶惶地敷衍帶過,最後虛張聲勢地大聲回道:「你問這個幹嗎?」

K是老師心目中,你們大人心目中的壞小孩。他上課會睡覺會吵鬧,作業隨便寫常缺交;他的制服永遠髒髒皺皺的,滿身汗臭味讓人難以忍受,甚至連指甲檢查也從來沒有通過。除了我們打棒球的這群人,K幾乎沒有朋友,班上功課好的女生看見他就躲得遠遠的,卻私下和老師打他的小報告,這使得K經常在各種懲罰之間輪迴。他倒也不在意,安安份份地罰抄完課文,扔下筆衝往球場,陽光注滿深陷的酒窩,毫無哀戚怨懟之情。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想,老師叫我別打棒球,是不是叫我別和K走得太近?有次換座位,成績最好的女孩C換到了K旁邊,她的母親便來學校和老師爭論許久,隔天C就被換地遠遠的了。她坐到了我前面,非常低聲跟我說:「我媽媽特別交代我別跟那種人往來,說我會變壞,怎麼辦,你不怕嗎?」那時我不解地搖了搖頭。我是要到了畢業後很久才知道,K的父親與大哥都是管訓過的流氓,他是祖母獨力撫養長大的。

那時為什麼沒有人多問問K的棒球打的怎樣呢?他可是我們之中最強的投手啊。那時他不知從哪弄來一本棒球雜誌,裡頭有各種不同變化球的投法,常常上課瞥到他低著頭,右手握住紙球,五根指頭來回交疊,像是恣意排列組合的積木。其實大部分的球種都得倚賴縫線,才能產生變化效果——指叉球例外。讓食指中指像叉子一樣夾住球,出手時,兩指內側瞬間向下發力。指叉球離手後比一般直球更為剛猛,到達本壘板的最後一刻會突然下墜,像是從筆直的懸崖墜下一樣,令打者措手不及。

K的指叉球幾乎是勝利的保證,可是卻誰都不願意和他一隊。因為這樣就永遠當不了投手。那時我帶了一個新的手套來學校,黑色的,上面繡著「40」還有洋基的隊徽,同伴們全是羨慕不已,每個人輪流戴在手上,眉毛總是止不住喜悅地跳動。K戴在手上卻是不願拿了下來,他擺出祈禱的手勢,扭動著身軀,睜大雙眼嘟著嘴,故意撒嬌地說:「拜託嘛,我是王牌投手耶!」我拗不過他的請求,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他就突然換了張臉似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嘴角大幅上揚,「就知道你最好了!」

從此,他總有不同方式不同理由硬要我把手套借他:「我今天幫你抬便當耶。」「所以咧?」「借我嘛,真的最後一次了。」「不要。」「那我不要跟你好了,不要就不要啊。」

「好啊!怕你喔!」

「而且為什麼每次都是你當投手!」我作勢要把手套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