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法倫《大地之下》:真菌和地衣創造世界也破壞世界。有什麼比那個更像超級英雄?

麥克法倫《大地之下》:真菌和地衣創造世界也破壞世界。有什麼比那個更像超級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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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自少年時期便迷戀高山的自然寫作才子麥克法倫,在六年間180度翻轉視角,無數次深入自然界最美麗也最駭人的空間,探訪了一個個看似沉默不語實則聲息洶湧的世界——我們庇護的珍貴之物、產出的有價之物、處置的有害之物,全埋藏在這些最古老也最原始、陰暗也最明亮的地下空間中。

一九九七年,席瑪將這個主題的第一篇重要論文發表於《自然》雜誌,樹木與真菌的地下共生系統也是在此獲得「樹聯網」的稱號。她發表於《自然》的文章極具開創性,影響之大,催生出一塊完整的研究領域去探究。地下生態的科學研究自此蓬勃發展,而新的偵測和繪圖技術也闡明了樹木與植物這種「社群網路」的新穎細節。正如席瑪所言:「樹聯網被繪製、追蹤、監測、細理,揭開森林網路的美麗結構及精巧運用的語言。」而在新一代的森林語言學家和製圖家當中,有一名年輕的植物科學家,名字是梅林(Merlin Sheldrake)。真的,他真的叫這個名字。


梅林和我並肩站在一簇巨大的櫸木萌生林裡——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萌生林,更別說走進去。樹根從一端到另一端有十公尺長,樹的本身可能有四、五百歲了。

「我猜這樹至少有半世紀沒採伐了。」我對梅林說。

萌生枝條沒有被採伐,已長成直立枝幹,圍在萌生林的伐樁邊緣四周向外放射,在中心留下足以容納我們兩人的空間。我們在那裡待了一段時間,享受置身古老樹木內的感覺,透過灰皮枝條向外眺望埃平森林(Epping Forest)。

櫸樹兩條較老較低的枝幹相交,已經融入彼此,樹皮連成一整片皮膚,維管束系統增生並結合。只要不受擾動的時間夠長,活木就彷彿緩慢移動的流體。就像我在柏壁礦脈的黑暗中見過的鹽岩,像我在門迪地下見過的方解石,像行過表土和岩床的冰河之冰——只要時間足夠,活木似乎能流。

「我聽說這叫做『編結』(pleaching)。」我拍著相融的枝幹對梅林說,「藝術家納許(David Nash)在北威爾斯一片林間空地上種了一圈白蠟樹,然後把樹木彎曲、編織,讓它們不只是長在彼此身邊,還長入彼此身上。那是一座舞動的『白蠟穹頂』,由主幹和分枝結合而成。」

「其實我們植物科學家對這有個專業術語,叫做『擁吻』(snogging),全名叫做『樹吻』。」梅林微笑起來。「好啦,其實術語是inosculation,來自拉丁文的osculare,意思是親吻。Inosculation的意思是『吻合』。這可能發生在樹木之間,也可能發生在不同物種之間。」

我知道inosculation這個字, 但並不知道它的詞源。看似冰冷的術語有了熱切的溫暖,感覺十分切合這樹木的「吻合」,讓人無從認定何處起始、何處終結。我想起奧維德(Ovid)版的鮑西絲與費萊蒙神話(Baucis & Philemon), 老夫老妻化為交纏的橡樹與椴樹,以結構和營養相互支撐,通過彼此的樹根自地面獲取力量,在吻合中溫柔地分享力量。

「這種結合也會發生在地下。」 梅林說。樹根之間的交流可能比樹枝更強烈,原因是地下空間更加有限,縱橫交錯也會比較密集。不過這在真菌網路異乎尋常地常見,通常連結起相當不同的物種。」他用手指摸著兩個枝幹的編結。

「從兩條菌絲管柱開始,兩株真菌突然就結合為一,東西也開始可以在彼此間流動,包括遺傳物質和細胞核。就是基於這個原因,物種的概念在真菌界窒礙難行,甚至連生物究竟是什麼的這個問題也很難回答,因為真菌雖然行有性生殖,但彼此間也橫向傳送基因物質,彷彿狂亂雜交,難以預測,而我們對這些所知依舊有限。」

正如真菌學裡最古老的笑話所說,跟梅林在一起很有趣。他為我施法開啟了埃平森林,那些日子裡我提出的問題之多,遠甚於我在許多年裡對其他人提過的問題。他在那不太顯眼的城郊森林裡告訴我並帶我看見的一切,重塑了我對世界的感知,至今還在咀嚼反芻。

梅林誕生於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五日的大風暴後三天,那是颶風等級的風暴,陣風風速高達每小時二百公里,航空母艦因而傾覆,渡輪掀翻上岸,約一千五百萬株樹木因風斷斲——英格蘭南部和法國北部的森林地面撕裂,像板根一樣朝天傾斜。梅林人生的第一天是黑色星期一,道瓊指數創下新低,億兆財富一筆勾銷,全球金融市場隨之崩潰。

梅林並非帶著吉兆來到人世。若是放在希臘神話, 他注定必然成為破壞和毀滅的力量。但他被賦予神奇的名字, 長大成為神奇的人。他高大、修長, 身姿挺拔,有一頭密實的深色鬈髮,熱誠的眼神,虹膜周圍一圈清晰的眼白,還有大而溫暖的笑容。他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科學家,擁有劍橋大學植物科學的博士學位。他身上帶有淡淡的古意(對於學科界線視若無睹,好奇心無邊無界),也與英雄時代的植物獵人差相彷彿。在我心中,他就如同博物學家布朗恩爵士和植物學家沃德(Frank Kingdon Ward)的混合體,後者以收藏傳奇的喜馬拉雅藍罌粟聞名。

梅林從少年時代起便迷上生物區內落寞、乏人欣賞的居民——地衣、苔蘚和真菌, 對世上那些富於魅力的大型植物反而興趣缺缺, 而這並不令人意外。他在少年時期以業餘科學家的身分研究這些植物,數算墓碑和花崗岩巨礫下的苔蘚物種,試圖理解真菌生活的地下建築術——地上的蘑菇是子實體, 是地下世界龐然結構的驚鴻一瞥。

「我小時候的超級英雄不是漫威的漫畫人物,而是地衣和真菌。」有一次梅林這樣對我說:「真菌和地衣摧毀了我們的性別分類,也重塑我們對社群和合作的理解,砸碎我們那種演化世系的遺傳模型,徹底肅清我們的時間觀念。地衣會製造可怕的酸性物質,將岩石崩解成塵土。真菌能將強效酵素釋出體外,溶解土壤。它們是世上最大的生物體,也是最老的生物體之一。它們創造世界也破壞世界。有什麼比那個更像超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