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能嘉矩.臺灣地名辭書》導讀:台灣研究者不可視而不見的重要文化遺產

《伊能嘉矩.臺灣地名辭書》導讀:台灣研究者不可視而不見的重要文化遺產
Photo Credit: 上田元胤 & 湊靈雄@Wikimedia Commons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本書蒐羅近600個台灣地名辭條,在每一地名辭條條目下,匯集該地相關的史料,重建該地的歷史沿革,每一辭條即為台灣各地的發展簡史;若將全書合而觀之,也就是一部台灣史,特別是一部以「空間」為向度的台灣開發史。

文:翁佳音(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本書審訂者)

【導讀二】《臺灣地名辭書》的遺產與未完課題

一、本書特色:有標音的中文地名辭書

伊能嘉矩於一百多年前出版的《臺灣地名辭書》,一直是台灣研究者不可視而不見的重要文化遺產,今日再出版這本也許是「過時」的舊作,絕對有其特定的時代意義。我忝為本書的審訂,重點多在校正伊能書中的拼音,以及還原他所引用的中外文獻原文。校刊完畢後,我應命也該寫篇文章交差。

由於花了不少時間,將本書之地名由日語假名拼音轉譯為羅馬字拼音,①所以若要我為本書舉出特色或特徵,我首先會說這是一本少見有標音的中文地名辭書。然而,如譯者導讀提到的,本書從撰寫到出版,前後費時不到一年時間,再怎麼厲害的研究者都無法寫得完備,尤其是地名的逐條標音方面,顯然非全為實地調查所得,至少在書中看不到客家語系的發音。從他將「溪(Khe/Khoe)」、「街(Ke/koe)」,一律標為khoe/koe,可研判他或辭書編輯者的徵詢或參考對象,應以同安腔發音者為主。

因此,本書的標音是特徵,而時間因素卻使本書有些標音上的缺點, 但這些缺點正可刺激我們日後的研究。我隨手舉例如下:

(1) 地名有鼻音(nasal)之處,伊能不像語言學家小川尚義等人那樣,有另一套標準的假名標音系統,因此無法將地名中常見的鼻音,如:嶺níann、城sîann、圓înn、山soann、鼻phīnn、坑khinn、三Sann、泉chuânn、楊Iûnn、埕tîann、墘kînn、匠Chīunn、井chínn、半Pòann 等等,標示出來(中譯書中我們自行標出)。

(2) 由於此書撰寫時間甚短,手民之誤自然難免,若非如下文所述之因素,我們就將原拼音逕自改正轉譯成羅馬拼音。例如,基隆附近新北市之「馬鎖」,應為「マアソヲ」,書中誤排為「マアソタMaasota」;高雄鳳山「雙慈亭Siang-chû-têng」,日本假名排印成「ツァンツウテェンChuang-chu-teng」,顯然是將「シ」誤排為「ツ」。雲林北港街「旌義亭Seng-gī-têng」,排成「シェギイテェン」,明顯可見是漏掉「ン」,即原字應為「シェンギイテェン」。這些都是明顯印刷錯誤,而且數量不多,逕行改正不致誤導伊能原意。

(3) 比較重要的是,如下所舉之處,書中拼音從今天角度來看不一定正確,我們卻不糾正或逐條另行註解,而留待有心讀者去探討箇中原因。拼音錯誤,有時似乎非伊能之過,而是所諮詢的台灣人口音殊異,或誤讀自己鄉里以外的地名有以致之,例如:

  • 台北的「芝山巖」書中標音Chi-soann gâm,gâm應為giâm。
  • 「玉山」,通常都用文讀音giok-san,書中標成白讀音的giek-soann。
  • 台中沙轆(沙鹿)標音成Soarok,然而當地人迄今仍說Soa-lak;台中大雅「埧雅(Kū-gá)街」(原稱埧仔庄),是直接照漢字拼音,大誤。當地人發音「Pa-á」,「埧仔」是溪埔地,清代《彰化縣志》寫成「阿河巴莊」。
  • 彰化二林一帶的「大突(Tōa-thut)庄」,也應是外地人看漢字發音,彰化在地人通常講:Tāi-thut。
  • 雲林「林內(Lîm-lāi)」,亦誤,當地人迄今仍說成:Nâ-lāi。
  • 嘉義六腳鄉的「大塗師(Tōa-thôu-su)」,誤,當地人讀音為Tōa-thôu-sai,地名漢字也常被寫成「大塗獅」。
  • 彰化、雲林與嘉義常見的「荷苞(嶼)」或「霞苞」地名, 書中也是看漢字標記為「Hô-pau(sū)」,原音應是Hâ-pau, 至少當地人曾這麼說。
  • 台南著名的舊地名「青峰闕(Chheng-hong-khoat)」,書中誤記為Chhinn-phang-khoat。此非孤例,連台中聞名遐邇的「霧峰(Bū-hong)」,也被誤標成Bū-phang。也許「峰(hong)」字,被知曉漢字的文人誤讀成「蜂(phang)」了。另外, 台南同樣著名,研讀台灣史都會注意到的兩個地名:荷蘭人選擇建築城堡街市的「一鯤身(It-khun-sin)」,以及荷蘭時代就已經是鹽田的「瀨口(Loah-kháu)」,也分別被標音成Chit-khun-sin、Nái-kháu,這是不對的。

上舉幾條有問題地名以及其他未列舉者,中譯本都保留原標音,同時也在這裡提醒有心研究者,得留意書中標音之缺陷處,不要未經批判便接受,也許可藉此發展出不少地名語言學的議題來。

例如,前述彰化的「大突(Tāi-thut)」,原來與荷蘭文獻著名贌社地點Taytoet 語音一貫相連。雲林西螺、海豐一帶的「布嶼稟」,書中標記成Pò-sū-lín,但熟悉漢字語音者可知「稟」音pín,即可研判此條拼音錯誤。而此地地名的正確拼音應為Póu-sî-pín,亦即荷語檔案中的Bosipin,這是原住民對當地一條小溪的稱呼。② 再由清代史料可得知,此地於清初即有薄昇澯請墾,顯見其並非完全是瘴雨蠻煙之區。③

順便一提,著名的高雄、民雄舊地名「打狗」、「打貓」——老一輩常用此詞戲說台灣人以前打狗又打貓,虐待動物——,若從長期文獻參照研究,兩地地名原音大抵是:Tancoija、Davoha,即:Tân-kóu-á、Tá-bâ。至少, 清代文獻通常寫成「打猫」,猫音bâ;清代文獻曾解釋「打狗」即「打鼓」, 且19世紀後半葉的打狗英文通常拼成Takaw,可證遲至19世紀後半,當時語音有別於現在。伊能於本書中已經標音成Tá-káu、Tá-niau,顯然20世紀初,此二地地名發音已有幾近斷裂式的改變。

二、地名基礎研究的「歷史學」遺產

現在出版這本書中譯,除了上面提到地名標音的重要性外,還有另一個意義,那就是再喚醒地名研究中,歷史學不可缺席。

20世紀戰後的台灣地名學研究或編輯,通常受古亭書屋影印流傳的日本時代安倍明義《台灣地名研究》(1938年)之影響;中文著作,則有1960年代以來陳正祥《台灣地名辭典》等書,以及當時省文獻會印行洪敏麟部分的《台灣舊地名之沿革》,師大地理學系出版陳國章《台灣地名辭典》、《台灣地名學文集》等論著。值得注目的是,國史館台灣文獻館從1995年(當時名稱為省文獻會)起,有意重修與繼續完成《台灣舊地名之沿革》未竟之業,委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地理系施添福教授編纂大部頭的《臺灣地名辭書》,也已將近完工階段。

戰後地名研究或辭書編纂,幾乎是由地理學系統進行。這也難怪, 近代學術史上,地名學(Toponymy)原是地誌學(Regional Geography / Länderkunde)的一支,歷史學或民族學研究者參與,比較不被注意。伊能嘉矩1909年出版的此書,在學術意義上就是顯露另一支「史地」之「史」的傳統。

伊能這本地名著作,如所周知,是吉田東伍《大日本地名辭書》的續編。吉田氏素來被稱譽為日本地名學研究巨擘,他未受正規教育,一人獨居獨力費時約13年,終於在1907年出版11鉅冊的日本地名辭書。吉田立志編寫地名辭書,是受日本「邑志」傳統鄉土史料的影響,亦即與東亞傳統的方志有一脈相承之處。④作為續編的台灣辭書,除了反映現代性以外, 自然也要符合這樣的傳統方志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