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之間、民國之外》:「血緣」是中國拉關係的資本,但南洋華人不一定聽命

《帝國之間、民國之外》:「血緣」是中國拉關係的資本,但南洋華人不一定聽命
圖為在廈門大學的陳嘉庚銅像,陳嘉庚是知名南洋華僑領袖。Photo Credit:shutterstock/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新港不只是英帝國殖民地,亦非只是日人眼中亞洲尚未開發的南洋,南洋華人自稱華僑,也不完全跟從中國大陸的政治領導。這都說明,南洋並非只是中國大陸的延伸,而是一個獨特的政經與文化空間。

文:郭慧英

「邦」內之「幫」——中國大陸與海外華人(一)

從1914到1941年間,新港華商的商業策略沒有受意識形態所限。各語言群網絡(即「幫」)扮演重要的商業與政治動員角色。各「幫」既為英殖政府提供管治菁英,也為日本帝國南進提供支援。

在20世紀前半葉,新港華商各幫建構自己的移民與商業網絡,以中國民族主義語言聯繫中國大陸,在中國大陸進行國貨運動之時,行使「跨國經濟公民權」,希望享有中國關稅自主優惠。新港兩地華人自稱華人,其實是間接承認中國政府以血統主義為綱的國籍法。但他們居於中國大陸之外,所生產的商品終究不被中國政府視為國貨,無法享得中國關稅自主的好處。直到抗日戰爭時期,國民政府退守南京,失去中國沿海重要城市,中國國界萎縮,中國政府才意會到,讓香港製造業取得國貨認證,有其戰略價值(第六章)。

在「中華」之名下,海外華人與中國大陸境內不同政治勢力合作,對「中國」因而有不同政經與文化演繹。在1930年代前半葉,「中華」一詞意指南京中央政府,或指建設「新福建」、成就「新廣東」。於1930年代後半葉,即使反日情緒高漲,各「幫」身分界線仍存。南僑總會成立時,陳嘉庚曾表示,以粵僑為主的香港反應冷淡(第七章)。

在兩次大戰間,全球自由貿易受各國保護政策衝擊,新港華商在英帝國、日本帝國、中國之間,利用英帝國特惠關稅、中國民族主義、日本南進政策,創造新的經濟機會,也突顯了「彈性公民權」。新港不只是英帝國殖民地,亦非只是日人眼中亞洲尚未開發的南洋,南洋華人自稱華僑,也不完全跟從中國大陸的政治領導。這都說明,南洋並非只是中國大陸的延伸,而是一個獨特的政經與文化空間。這個空間以香港與新加坡為兩軸,香港接連廣東,新加坡接連福建,同時亦串連日本帝國的商業網絡(例如粵商的神戶—香港—新加坡商業網絡,或閩商在日本南進政策之下從基隆經爪哇各埠到新加坡的物流線)。也可以說,香港和新加坡的商業走廊,是在中國、南洋與日本帝國(包括臺灣)貿易交流與政治動員之中,華商跨域活動的匯集處。這個空間的歷史,也因而是多重的流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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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AP/達志影像
圖為1941年的新加坡。

「邦」內之「幫」——中國大陸與海外華人(二)

在後殖時代,國家力量積極消除殖民統治的正當性,邊界與對外聯繫被重新定義。

二戰結束後,陳嘉庚從爪哇避難返新,受邀參與馬來亞華僑總公會之籌組。他表示,「咸認團結為戰後華僑最重要任務,然余再三考慮,仍無把握,故不敢造次……夫團結二字,豈易言哉,姑無論南洋及全馬之廣,只就本坡而言,能否團結,未敢肯定。」陳嘉庚希望,「各幫學校應統一辦理、各幫大小會館及無數同宗會,亦須減少合併。」 要實現此一團結目標,方法是「設星洲華僑教育會,總辦全坡華僑教育」,以及「各幫各留存會館一所,如福建會館、廣州會館、潮州會館、瓊州會館、客屬會館、三江會館,至於一府一縣之會館,可合併於以上之大會館。同宗會取消,所取消各會館及同宗會等之屋業,概歸教育會管理。除作校舍外,餘可收租,以補校費。其他產業不在其內,亦可自動捐於教育會。」陳嘉庚的共同體建構策略,是以學校建構中國民族主義意識,以消弭各幫身分邊界,整合資源,精簡架構,以免「疊床架屋」,造成浪費。陳嘉庚此舉卻否定了自下而上、強調自發、盛載族群意識的「離散性公共空間」。

195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參與印尼萬隆會議,並在會中表示不會以「血統主義」原則承認海外華人的雙重國籍。這種言論令始自晚清時期以「血統主義」聯繫中國大陸與海外華人的共同體構建方式暫告一段落。1964年,新加坡中華總商會最年輕的創始人楊纘文曾回顧商會歷史,分析海外華人與中國的關係:「自我邦獨立後,華人也是組成國家的一分子,大家加強了愛國的意願,居住於斯,效忠於斯,服務於斯。中華總商會,不只是照顧華族人士利益而已,它也兼顧到其他各族人士的共同利益問題。換一句話說,今日中華總商會已成建國的一主要分子,與各族人士,共赴時艱,促進建國成功。」值得注意的是,「我邦」是指當年的馬來西亞聯邦,翌年8月,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建國獨立。

血緣關係、同鄉、同語言等「社會資本」,在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時期,又再重新被活用,中國與海外華人關係邁進新一頁。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積極動員海外華人,吸引海外華人資本,以中國大陸為中心的「大中華」概念由此而生。從1980年代起,很多海外華人從臺灣、新加坡、香港和其他環太平洋地域到中國大陸投資設廠,也有不少海外華人移居中國。1990年代之後,有更多中國公司在海外成立分支,香港和新加坡是首選地。社會學者韓格理(Gary G. Hamilton)曾言,香港是「大中華圈國際性首都」(cosmopolitan capital of Greater China),因為這個地方匯聚南至北的資金,以及北至南的商業機會。從經濟社會學角度看,「大中華圈」其實是華人的跨域經濟與文化空間,這屬於世界經濟,不囿於單一國家。

杜維明曾比較冷戰時期,臺灣、香港和新加坡等海外華人社會對儒家文化的重視程度,以及研究中華人民共和國文革時期的政策。他認為,中國大陸是儒家思想的發源地和中心,海外則屬於儒家思想的傳播目的地,屬於儒家文化邊陲地。這種中心—邊陲觀,其實可以杜贊奇的多重文化中心論作批判。文化內涵隨時勢而變,文化正統不一定存於來源地,在傳播過程中,正統文化不免會揉合地方歷史色彩。海外與中國境內的儒家,或有相同文化表徵,但其意涵已因地方脈絡之不同而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