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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109年小說選》張亦絢編序:我們處於比任何時候都該認真看待小說藝術的年代

《九歌109年小說選》張亦絢編序:我們處於比任何時候都該認真看待小說藝術的年代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把高難度的思辨完全轉換成緻密清澈的小說語言,邱常婷〈斑雀雨〉因此獲選為年度小說的得獎作,希望給予不盲目樂觀、戮力深化批判性的創作者,最大的感謝與祝福。

九歌出版社推出的年度文選至今已邁入39年,不僅為在地書寫留下重要的紀錄與見證、映現時代縮影,並持續關照著華文創作的啟蒙與傳承。109年度的小說選由作家張亦絢擔任主編,爬梳過去一年動盪時局中的文學地景,評選出年度之最。張亦絢於序言中點評各家,縱覽文壇創作脈絡。

文: 張亦絢

在擂台上使出一記漂亮的左勾拳,這值得喝采 ; 但左勾拳要是用在街上或其他地方,就叫「人身傷害」。如果不意圖傷害,也非愛好拳擊,目標是讓人們透過實際體驗,思索暴力、身體界線或其他尚無以名之的內容,那麼,我們可以選擇不使用擂台,但在同時,卻也不可能透過隨機打人,就達成目標——必須加入更多具備溝通可能性的元素,這就是創作。任何表現,如同「出拳」,根據它結合的手法與環境,是藝術還是侵犯,並不是誰說了都算,必需分析與檢驗。

這個開場白,針對的是楊双子《臺灣漫遊錄》(2020年)4月出版時的風波事件。

我認為,在第一時間裡,感到受騙或不受尊重的讀者完全有理。出版社只追加了說明與修正,並未真正致歉,恐怕也過於簡慢,輕忽了這可能對全體小說讀寫造成的傷害。然而,若把此事件等同於《灣生回家》的造假,其實也有不妥。一部將精神深深植基於平等問題的小說,未能在「側文本」中,共享同樣的品質,反映的是「包裝」的退化而非活化。

遊戲、文本滲透側文本或倒轉翻譯的位階——這些都兼有創造性與批判性,但除了意念,「側文本」並沒有動用足夠的技術輔助語言,完成邀請與暗示,可謂「弄巧成拙」。在第一個層次上,我將之歸因於實驗性出版的經驗不足,使得「小說文本與側文本的特殊連動」沒在成書階段完備。因為失落若干環節,導致「作戲」的戲感扁平——開玩笑一旦不夠「玩笑氣」,戲耍也會被感覺成搶劫。問題並不在不該戲耍,而在戲耍(策略)得不夠(完整)。

我們似乎沒有順利地繼承那個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尤瑟娜直搗18個世紀前羅馬皇帝人生的小說遺產。這個症候或許並不完全來自文學的內部。挾帶新傳播技術的社會,以真人實事號召保證「可看性」,帶來了像「真人秀」這類形式,即便「假新聞」的泛濫,也與「沒有判斷力地嗜食真事」這種消費養成有關——貌似對真實興趣無比高漲的同時,一部分的文化,已進入「窮得只剩下真」的象徵能力弱化狀態。

也許我們處於比任何時候都該認真看待小說藝術的年代,不單單只因為作品的文學成就,而在於小說究其本質,並不馴服於「實事標本」的極權,並且在它的最佳狀態裡,提供了足以對抗「偽真實」不自由綑綁的路徑。這個小說力量,我建議以「假設能動」名之。小說固然可與「史實能力」競逐,但此競逐並非它的必然與義務。「假設能動」的最大化,已被許多理論家闡釋過,通常以「不可能的文學」稱之。「不可能」的另一面,就是「最大的可能」。而「可能」,就是「假設能力」。

《臺灣漫遊錄》在側文本上的失誤,根源於意欲將「假設能動」擴展至側文本,或說使用側文本以對照文本的「假設能動」時,沒有注意到側文本區有其一向預設功能,在擴展時,光是創意並不夠,必須調動更多技巧與預設功能周旋。曾有某地景藝術因位置與材料,導致駕駛眼花而車禍頻傳,藝術原不必負責交通安全,然而,作品一旦選擇著地於街道,當考慮用路者的文化(並非只能放棄),才算完整。儘管對側文本爭議感到遺憾,《臺灣漫遊錄》的書寫成績,仍令人難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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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楊双子
小說家楊双子及其創作《臺灣漫遊錄》

過去因為戒嚴體制,不只文學,包括學術研究,「時期」選擇都並不真正自由。迴避「敏感時間段」,可說是台灣「悲傷的特色」。自《花開時節》,楊双子就展現了她「重訪日治時間」的獨特能耐。當時,林芙美子與北川兼子等女作家來台演講旅遊,對稍涉文化史的讀者來說,並不陌生。「你仔」(小說寫作「哩呀」)也是彼時激起關心的「歧視乎?非歧視乎?」事件。〈冬瓜茶〉中,百合情是雙重的,除了雙女主的作者與譯者,又加入兩個女學生。但「同(志)性傾慕」並非楊双子唯一關心。小說如漫畫《美食偵探王》般,設有「貪吃」與「好(女)色」的循環。而「殖民是什麼?」及對其「愛與傷」的探討,是在「變奏」之外,還能層層遞增的表現景深。

同樣以「時間旅行」展開,尚有賴香吟的〈清治先生:一九五八病情〉與李昂的〈密室殺人 大祭拜〉。處理的仍是「台灣時間體」問題。戒嚴體制確立,勢必招募僱用維持其運作的人員。進入體制,也會在第一時間裡,顯得「再自然不過」——賴香吟的筆調溫和,留下的想像空間卻不只大且冷冽。在這個書寫中,寫「另眼看待」蘇清治易,寫「順理成章」的蘇清治就難——小說選擇了後者。寫人物但非以人物為中心,人物乃是令讀者得以循跡而上,遇見結構的線索繩頭。賴香吟的時間機器始於戰後,終於美麗島事件。至於李昂,則會從四面八方,包圍以「美麗島事件」為原點的時間體。

從〈密室殺人 大祭拜〉來看,成就非凡的小說家似乎打算將自己若干作品重新定位並「回收再利用」,這是大膽的「破壞性創造」。但重頭戲更在長篇小說《密室殺人》。是否可將整部《密室殺人》視為「反小說」?作品似又較此定義複雜。小說最厲害的是,儘管使用理性的語言(即便「神神鬼鬼」之時),李昂拼貼出的圖示,俱是令人心驚的無意識風暴。比如述及親異議份子的女作家,拒絕藏匿逃亡的男政治犯——理性來看,作家被監控,拒絕很實際,應該沒有良知困擾。

然而,那是多麼暴力的場景!彼此「並無殺意」的男女「互為死神」。體制性的殺戮沒有人臉(把行刑者的臉安上,也不是殺戮真正的臉),兇手無影無蹤又如影隨形。這種經驗不會改變人的性別,但足以「剝奪人對自我的所有預設」:女作家被迫進入「準虐待狂」位置,「被迫」是「受虐」,但「角色」又是「準虐待」。這是閹割的極致。在「關於閹割的大迷宮」中,戒嚴暴力與從性別而來的「典型與非典型的閹割慾望」交錯,呈現了令人震驚的激進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