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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之歌:加藤周一自傳》:你覺得帝國軍人,有可能不是軍國主義者嗎?

《羊之歌:加藤周一自傳》:你覺得帝國軍人,有可能不是軍國主義者嗎?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作者是日本知名的文化、美學評論家,從文化美學角度書寫對歷史、古典、東西方藝術的觀察和思考,無論是日式庭院到歐洲教堂,從音樂、戲劇到文學、詩歌,深入淺出、視角獨特,高度豐富作品的內涵和深度,為讀者帶來不可多得的美學薰陶。

文:加藤周一

廣島

(前略)

我跟占領軍之間的接觸,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儘管這連接觸都算不上,但期間發生的每件事情都讓我驚訝不已。從立川起飛的運輸機艙內,貼著美國人稱為「pin-up」的巨幅裸女海報,稚氣未脫的年輕士兵則荷槍坐在海報前。這要是日本陸軍的話——當然不可能不喜歡裸體美女——應該不會在軍用機的機艙內堂而皇之地貼上這種東西。日本軍隊中有一種禁慾式的精神主義,雖然只是形式上的原則,但在戰爭時非常受重視。

率領美方調查團的軍醫上校M是南加州大學的教授,他的診所位於比佛利山莊,擁有許多社會名流的患者。他會說點法文,有時會冒出幾句名言警句。他曾指著廣島上空的轟炸機編隊,說:「他們炸掉了納粹。」當時,我還不了解德國,也不知道有好幾萬人在德勒斯登地毯式轟炸中喪生,只想著那些B-25轟炸機的機艙內是否也貼著「pin-up」的照片。

還有一位來自耶魯大學的L中校,他是一位優秀的病理學家,跟M上校一樣,原本都不是軍醫。戰爭開始之後,他們才加入軍隊,分別享受上校和中校的待遇,大概在軍隊中也能發揮各自的專業能力。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冲中副教授,這位在課堂上受到所有人尊敬的學者,在戰爭快結束時被召集入伍充當醫護兵。「醫護兵可是要去打掃病房走廊的啊!」有人在教室裡說說,「那些軍醫都是冲中教過的學生,應該不會下這種命令吧……」

某日,秋高氣爽,我坐著M上校的吉普車,從廣島出發前往岩國的海軍醫院。這段時間我一直都待在充滿藥味的實驗室,已經好久沒有聞到帶著潮水氣息的海風味道了。在靛藍色瀨戶內海中,被擊沉的日本海軍艦船殘骸仍留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路上站著占領軍的士兵,朝經過的汽車比出手勢想搭順風車。小轎車、貨車、吉普車,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所有車子都是美軍的,沒有一輛是日本當地的,連一輛板車都沒有。M上校把吉普車停在那兩名年輕的士兵前問:「你們要去哪裡?」士兵立正敬禮,回答要去「慰安所」。M上校說:「是嗎,上車坐後面。」

直到士兵們下車前,上校一直講笑話逗他們,心情很好地瞎扯閒聊。「那裡有幾個日本姑娘……?」我心想,是否日本陸軍的上校也會在某個占領地讓士兵搭上自己的車,把他們送去「慰安所」。兩位士兵下車之後,M上校用口哨吹起一段《蝴蝶夫人》的歌劇,我聽了卻覺得自己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我小聲低估:「賣春可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職業。」但這句話並沒有說出我心裡的全部想法。「可這就是生活啊!」M上校用法語回答道,語調依舊很高興。

L中校專注於病理學的檢驗方工作,沒有什麼機會與待在臨床檢驗室的我們接觸。調查團中大部分日方人員每天都要去當地醫院出診。會整天待在成為調查團檢驗室和住宿處的郊區陸軍醫院的,除了病理檢驗室的L中校和石井博士以外,就只剩中尾博士和其他四五名臨床檢驗室的人。在這間研究室裡,日本成員幾乎不提戰爭的話題,也沒有人會對美國扔下原子彈的行為發表意見。

會提到戰爭一般性問題的,美方通常是M上校,日方就只有都築教授。有一天M上校來到臨床檢驗室,一言不發地走到黑板前,寫下「住在紙片木板房子裡的人,不要朝別人丟石頭」之後揚長而去。「他是說我們發動戰爭很愚蠢嗎?當我們是傻子?」有人嘟囔了一句,事情就這麼完了。都築教授曾以流利的英語說:「現在我們配合你們工作,聯合調查也進展得很順利,那是因為戰爭已經結束了。但下一次的戰爭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都築教授顯然是在開玩笑,但這個玩笑引起了美方不小的反應。

跟我們一起聽到這個笑話的,是和L中校同屬耶魯大學醫學部的L中尉,由於每天都在同樣的檢驗室工作,我與這位年輕的美國醫生變得熟絡起來。都築教授前腳剛走出檢驗室,他立刻表情有點激動地說:「你聽到他剛才說什麼了嗎?居然開這種玩笑!而且還是在廣島,在這個悲慘的時候!」——確實,「下一次戰爭」這個詞,在一九四五年十月,日本城市化為焦土,日本國民靠美國糧食援助才能勉強果腹的時候,在我聽來也覺得非常刺耳。

後來我和L中尉在山中旅館的房間裡,只有兩個人面對面時,他問我:「你覺得都築教授是個軍國主義者嗎?」、「都築教授也是一名海軍的軍醫少將。」我說,「你覺得帝國軍人,有可能不是軍國主義者嗎?」當時我們正在外單獨執行任務。

在廣島調查血液和骨髓抹片的過程中,我和中尾博士產生了一個想法,希望不僅能觀察輻射對造血組織造成的破壞,還能觀察造血組織的恢復過程。這樣一來便必須要追蹤調查我們認識的患者。而進入恢復期的患者都已經離開廣島近郊的那家醫院,各自回到鄰近的農村。我考慮了一下,看來要收集到資料,就只能挑出那些知道住址的病例,先在地圖上標出位置,然後把器材搬上吉普車挨家挨戶地去調查。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中尾博士,又因無法獨行而找L中尉商量。他十分贊成,向L中校說明我們的想法,還要來了一輛吉普車和一周的休假。

我們已經有一個多月都生活在檢驗室裡沒出門,確實很想去外面透透氣。獲得批准的時候,L中尉說:「L中校他是個工作狂,但這段時間我也做了不少工作,才能獲准休假。」我也說:「中尾博士也是個工作狂。雖然比不上他們,但我們也做了不少工作,也該出去散散心。」我們準備好檢驗用品,收集好地圖,把備用汽油和攜帶口糧放到車上,以最快的速度打點好吉普車。出發時他帶了把手槍,放在後排座椅下,還辯解似的跟我說:「我知道用不著帶這東西。但在戰爭期間的占領區裡,我們有這個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