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歡迎光臨忘憂早餐店》：簡單一杯大冰奶，就是早餐店的「含笑半步顛」

文：古家榕

第一章：本日菜單　大冰奶

根據科學研究，任何一段話，只要加上「根據科學研究」，就能讓90%的人相信它——而在王家，王柯淑莉女士的生活智慧，就是科學。

尤其是她提倡的「大冰奶療法」。王家阿嬤堅稱，早餐店冰奶茶的研發，起初實是基於醫療用途。冰奶茶跟表飛鳴、正露丸三者，乃坊間「家庭常用胃腸藥」排行榜top 3，且有一套完整治療流程：脹氣表飛鳴、通便大冰奶、止瀉正露丸。

每當察覺家人神色鬱鬱，擺明「心頭結歸球（sim-thâu kat-kui-khiû）」、腹內一大坨，阿嬤總會豪邁拿出塑膠杯，咕咚咕咚倒滿冰奶茶，再拿出孫二娘的氣魄，碰地一杯砸上桌面，要對方趕緊一口乾。王家人大至王新洋、小至王曉陽，盡皆領教過這「冰奶通腸方」，至於效果呢，自然是波瀾壯闊杜比環繞重低音音響。

從小在阿嬤的薰陶下長大，王曉樂深知大冰奶應用範疇極廣，諸如解便祕、治心傷、消愁煩，混點咖啡能提神、加點豆漿變米漿，甚至能招桃花——根據可靠都市傳說指出，只要凌晨十二點坐在鏡子前喝光整杯大冰奶，就有機會因急性腹瀉而跟未來伴侶在急診室相遇——大冰奶，就是早餐店的含笑半步顛，是居家旅行撮合姻緣必備良藥。不過，身為早餐界良心業者，王曉樂聽見有人點大冰奶時，通常還是會委婉提示一下：

「待會行程沒太滿吼？」

幸虧會來早餐店喝奶茶的，多半有自知之明，當中亦不乏淬練多年，已能以毒攻毒的高人——儘管，仍有一類奮不顧身的勇者，寧願在餐桌至廁所的直線距離間奔忙，也要這般痛並且快樂的暢飲著——針對這類人種，王家阿嬤通稱為：「愛著較慘死（ài-tio̍h khah-tshám sí）」。

王曉樂也曾思考過，為何許多人來買早餐，就跟感染病毒的喪屍一樣，前仆後繼非得要加點一杯大冰奶。徐莉給她的答案是：

「就像麥當勞薯條、肯德基蛋塔、拿坡里炸雞和摩斯冰紅茶——大冰奶，是早餐店的靈魂所在。」

它也許不起眼，甚至不是菜單的重點，卻是整間店的精髓。

聽完徐莉的解釋，王曉樂赫然發覺，早餐店大冰奶，原來挺適合當成人生目標的：簡簡單單一杯，低調卻有滋味，外加療癒不可或缺。

「好！那麼接下來的十年，就努力成為一杯大冰奶吧！」

王曉樂握緊拳頭，宛若熱血高校生般，喊出毫無營養的口號，迎接她正式升任店長的第一天。

擔任實習店長第四年，二十七歲的王曉樂，從王家阿爸手中接下繡有「忘憂早餐店」的圍裙一條——大鳴大放的紅布搭上青綠色針線，明顯是阿嬤慎重的手製痕跡，穿上後立刻化身一棵快樂的聖誕樹。

「女兒啊！妳阿爸是二十六歲接了妳阿嬤的攤，所以現在，也差不多該輪到妳了吼。」

王家阿爸的交班，交得隨性、交得乾脆，就在掏著耳朵閒聊唉呀今天天氣真好的氛圍中，完成了鄭重的交接儀式。嘉勉似的拍了拍女兒的肩（記得嗎，王家阿爸上次拍肩，是甩鍋給兒子的時候），王新洋轉過身，再無牽掛撲向煎檯區的懷抱，正式升格為「兩耳不聞櫃檯事，一心只管肉熟沒」的忘憂太上皇。現在的他，堅持自己是「煎炒滷拌烤，通通難不倒」的阿洋師，天天手裡拿著煎鏟、口中哼著小曲兒，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在自家後院辦烤肉派對。

但也多虧阿爸對她的疼惜，新官上任的王曉樂，毋須終日灰頭土臉的跟油煙奮戰，依舊是負責點單、製作輕食飲料，頂多抽出心思管理庫存和帳目，生活跟過去並無太大不同——唯一的差別，應該是「真正當家了」的心態——過去，無論是招呼常客、或是面對新客，王曉樂多少有「那是阿爸的客人」的想法，可如今，這些人都要交給她照顧啦！現在的她，是正港的忘憂小闆娘，「忘憂早餐店」是她的家、也是客人的家，如何承接阿爸的歡喜風格，又打造出屬於她的溫暖，是接下來的日子，她必須努力的事。

只是話說回來，她目前最需要努力的，是處理好桌上的這個包裹。

「曉樂啊，姨婆拜託妳幫我跑趟郵局好嗎？這件事，我不想通過家人處理，思來想去也只能麻煩妳了。」

上面這段意切懇託，來自長青女子組合的祿姨婆。祿姨婆年約七十，由於保養得宜，看來不過五十些許。平日但見她微笑端坐店內一隅，無論身旁福壽二虎鬥得多兇，她仍不改其優雅的啜口豆漿，所以王曉樂對她的印象，只停在明顯年輕的外貌、和有別其餘兩人的沉靜而已。然而，這樣一位不多話的祿姨婆，這位向來會將餐盤主動收拾好、唯恐麻煩店家的祿姨婆，今日卻特地尋個藉口留下，甚至神色詭秘從提袋內翻出包裹，托人替她跑趟郵局，實在是太奇怪了。

儘管內心深感好奇，王曉樂瞧見姨婆眉間略帶愁緒，終究乖乖壓下打探的念頭，張口應道：

「不麻煩、不麻煩，郵局離這兒也不遠，我就當散散步。姨婆您是要我幫您寄這個包裹對嗎？」

「是啊！說來不怕妳笑話。我有個外甥女，她的獨子半年前不知為何，和父親大吵一架後，跑到外頭租屋另住了。可我這外甥女向來冷情，對這等親子齟齬，始終沒個調停之意，我家大姊拿她沒辦法、而我這阿姨又不好介入家務事，眼瞧快過年了，心想至少寄點東西給我的小表外孫，讓他知道家中還有人惦記著他。」

毫無準備的被塞了整段親情倫理劇，王曉樂雖盡力維持自然神色，心底卻崩潰扯頭髮：

「哇，祿姨婆平時那麼低調的人，沒想到，一開口就是殺手鐧啊！這種親子爭吵、負氣離家的橋段也太八點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