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講《笑傲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虛妄,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的逍遙

港講《笑傲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虛妄,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的逍遙
圖片來源:《李志清水墨-金庸小說以外的一筆》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笑傲江湖》沒有特定的時空背景,金庸刻意留白,皆因刻劃人性,「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

文:戈登探長(德尼思化創辦人,希望讓文藝更加貼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句武俠小說必然出現的名句,真意乃,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政治是什麼?說到底,即為群體之間的權力鬥爭,爭名爭利爭做一哥。為什麼要學絕世武功,為了成為宗師,為了快意恩仇,為了權傾朝野。

金庸的武俠小說,建構了偉大的門派傳統,少林武當,五嶽劍派,後人創作深受影響。看似架空創作,源自歷史,金庸筆下的門派之別,實乃人性的本質。現今中國流行武術打假,功夫或許偽裝,不代表門派消失,細心一看,上至政府,下至你我身邊,豈非各有爭奪的江湖嗎?

這正是金庸1969年起連載的《笑傲江湖》,何以特別吸引我們的原因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活在人世間諸多掣肘,誰不想拋開一切,天地任我行,逍遙自在笑傲江湖?如此困難的事,偏偏,令狐沖做到了,讓我們看得心生傾慕,只願像他一樣。

金庸創作的角色,有些讓人敬佩,像郭靖、陳家洛等,我們卻不見得樂意交心。但數到令狐沖、楊過,這類至情至性,能夠跳脫世俗規範者,也許無人敬仰,我們反而希望能認識他們,把酒言歡,人生一大樂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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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狩野探信@Wiki Public Domain

一:隱士抑或名士?中國士人的傳統

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後記,上追中國士人傳統,形容令狐沖、任盈盈為隱士,無意爭奪世間名利,追求自由,著重愛情。中國古代思想,向來以儒道為主,「士志於道」,進則仕,為萬世開太平;「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退則隱,獨善其身。隱士,偏向道家思想,講求的正是解放個性。

不過,中國傾向道家思想者,可不止於傳統隱居山林,遠離世俗之流,像開拓田園的陶淵明,如風流名士的竹林七賢。令狐沖確實像隱士,更貼近地形容,是一位面對群魔亂舞,奸詐計謀,依然狂放不羈,堅守內心原則的名士。

曲洋一聲長嘆,說道:「昔日嵇康臨刑,撫琴一曲,嘆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當年嵇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

《笑傲江湖》的起首,即為無數悲劇堆疊而成:青城派掌門兒子慘死、福威鏢局滅門、令狐沖身受重傷,誤傳死訊⋯⋯以至點題的,劉正風意欲金盤洗手,退出江湖紛爭,唯嵩山派指控他勾結日月神教,殺害其全家大小。已經預告了,那些名門正派空談道德,涉及自身利益,門戶定見之時,手段毒辣絕不遜於邪教。

琴蕭音韻,皆為心聲。臨死之前,劉正風和曲洋合奏一曲《笑傲江湖》,兩人知心相交,不為名利,因音樂而成知己。他們非但不是奸詐小人,身處絕境,並無怨恨,比起那些斤斤計較的君子,更具風骨。《笑傲江湖》,上追竹林七賢的嵇康: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

魏晉時代,司馬家當權,世道昏暗,殺害忠良。嵇康拒絕同流合污,三番四次遠離朝野,最後仍免不了道德審判。視死生為淡然的描寫,恰和曲劉二人相應,更不用說,《笑傲江湖》一曲由《廣陵散》改編而成,脈絡相契。《笑傲江湖》最後的合奏,令狐沖聽到了,也由兩人手上,傳給了他。

縱情飲酒,不顧世人白眼,無視門派成見,甘願和田伯光、向問天,以至任我行等血性男子稱兄道弟。令狐沖笑青城派「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不屑嵩山派陰險狡詐,為了任盈盈之情,甚至大打旗號召集群雄,到少林派要人。真正的隱士,如風清揚,又怎會有這麼多故事可堪訴說呢?

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並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風清揚傳令狐沖獨孤九劍,先由「各招渾成」的死法活使,到無招勝有招,「執生」之境,相對金庸其他小說——張無忌學太極拳劍時相差無幾——講求降龍十八掌、打狗棒法,招招分明,各具名字,獨孤九劍的灑脫更勝一籌。武功至理,源自於人格性情,我們很難想像郭靖會使獨孤九劍,令狐沖的名士氣質,正是最佳人選。

令狐沖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行雲流水,任意所至,這是令狐沖經驗諸般辛酸,最終擺脫世間束縛的自由自在。不過,這並不是他全無原則,令狐沖的價值觀,一如魏晉名士,由情而生,比之隨風起舞的奸詐小人,嚴守格律的衛道之士,更令人心生親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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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二: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的價值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

聖人有情無情,是魏晉時期思想爭論的議題。其時許多人認為,聖人超越了喜怒哀樂,不為世事而傷心動情。竹林七賢的王戎,當別人問及他何以因喪兒悲傷至此,說出「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名士風流,不掛一物?情是他們最大的束縛,為他們人生最高的價值。

出身空門,讓無數讀者見之憐惜的儀琳,為情所困,那雙專一深情的注目;任盈盈對令狐沖由憐生愛,為了救情郎一命,甘心投身少林寺的禁錮,把對方的安危置於自己之前;岳靈珊看似對令狐沖無情無義,但一根情絲繫在林平之,即使對方親手殺害她,遺願仍是希望他萬事安好,不被別人欺負。

此中,令狐沖對情的描寫最多,也是他多次身陷險境最大的原因。令狐沖是深情的人,對華山派師父師母的撫養之恩,未敢或忘。就算岳不群冤枉他偷了《辟邪劍譜》,謀殺林平之,甚至在鬥劍認輸之後,出手傷他,他依然不願對付岳不群,留其性命。岳不群愈是偽君子,愈能對顯令狐沖的真情。

儀琳回過頭來,說道:「儀清師姊,你別催將軍了。他心裡一急,別真的摔了下去。這山坡陡得緊,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沖見到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一張俏臉在月光下秀麗絕俗,更無半分人間煙火氣,想起那日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擊,她在衡山城中將自己抱了出來,自己也曾這般怔怔的凝視過她,突然之間,心底升起一股柔情,心想:「這高坡之上,伏得有強仇大敵,要加害於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她平安周全。」

令狐沖最初激於義憤,同氣連枝,不顧性命安危,智鬥田伯光,拯救儀琳。英雄救美,儀琳為他傾心。令狐沖雖則未曾對儀琳動心,也因其情深受感動,之後勇救恆山派,力戰日月神教、嵩山派等高手,一心一意,寧願性命不保,都要護得儀琳的平安周全。

古代三妻四妾,實屬平常。然而,金庸小說中最為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楊過小龍女、郭靖黃蓉、蕭峰阿朱,以至令狐沖任盈盈,都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海枯石爛,此情不渝。「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原是古今戀愛的願望,因此,我們都希望能有如斯真情,不為他人所動:

莫大先生續道:「我見你每晚總是在後艄和衣而卧,別說對恆山眾弟子並無分毫無禮的行為,連閑話也不說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實是一位守禮君子。對著滿船妙齡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絕不動心,不僅是一晚不動心,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似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