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道謝、道歉，可以無憾道愛、道別》：從《小偷家族》看「共生家庭」與「共生社區」

文：朱為民

從《小偷家族》看「共生家庭」與「共生社區」

我是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忠實粉絲，《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在坎城大放異彩，獲得最高榮譽金棕櫚獎，當然不能錯過。

是枝裕和導演擅長從家庭的角度描寫每個人之間的關係和情感，《小偷家族》自然也不例外。

故事敘述住在東京破舊平房的一家五口，靠著夫妻二人打零工和老奶奶的老人年金維生。因為手頭很緊，所以家中每個人都習慣在小商店順手牽羊。一天夜裡，剛剛完成偷竊任務的父子走在寒冷的街道上，看到一個全身髒汙的小女孩，穿著單薄坐在家門外的門廊上，而門裡傳來男女吵架的聲音。父子對看一眼，便決定將小女孩帶回家，給她食物和溫暖。

看到這裡，在電影院的我心裡想：這不是犯法嗎？把一個陌生小女孩帶回家不會被太太罵嗎？令我吃驚的是，爸爸帶小女孩回家之後，竟也沒有受到太多責難。太太把小女孩的袖子拉起來，看到許多灼傷的疤痕，對女孩露出了感同身受的眼神。於是，太太、太太的妹妹、奶奶都接受了這個楚楚可憐的小女孩，展開了一家六口的生活。

寒冷的冬夜，六個人擠在一個小客廳，圍著吃小火鍋，奶奶不停幫小女孩夾菜，是非常溫暖的一幕。

原以為小女孩吃飽穿暖了就會被送回去，怎知道故事的發展急轉直下。不久，電視新聞出現了小女孩失蹤的報導，夫婦倆一不作二不休，把女孩頭髮剪了，給她一個新名字，彷彿過去那個被虐待的女孩不存在了。一家人去海邊旅行、過節時在庭院放煙火、看星星，就好像真的一家人一般。

（以下有雷）

但是，我在觀影過程中慢慢發現，看似完整的家庭隱藏著許多祕密。好比說，爸爸一直希望兒子「叫他一聲爸爸」，透露出他們其實不是父子的關係。

在兒子一次行竊失風被抓之後，祕密終於解開：這個家庭裡的每個人都沒有血緣關係。每個人都是因為需要而連結在一起，無論是金錢的需要、照顧的需要，甚至是愛的需要，而成為這個家庭裡的一分子。

故事最後，這一家人被拆散，小女孩被送回每天爭吵打架的父母那裡。一天，小女孩站在陽台上，聽著父母爭吵和酒瓶摔碎的聲音，眼睛看著遠方。看著這一幕，令人感到一股深層的悲傷。

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庭，反而更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共生家庭的意義

《小偷家族》這部電影在我看來，描述的是一個「共生家庭」的故事。

什麼是共生家庭？依據東海大學彭懷真教授所述，共生家庭有以下特色：

1. 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或同一個區域。
2. 成員之間不一定有血緣關係，也可能由多個沒有血緣的家庭組成。
3. 組成原因可能有經濟、宗教、志同道合、弱勢或其他原因。
4. 經濟上常共同支持。
5. 內部凝聚力強，以對抗外界異樣眼光。

如果把定義擴大一點，白話一點來說，共生家庭就是讓陌生人進入家庭裡面一起生活。

依據這個標準，我們會發現，高齡少子化的社會有愈來愈多家庭走向共生家庭，讓陌生人進入家庭裡面的情況也愈來愈多。

我父親在二〇一三年跌倒、腦出血、失智，一連串的連鎖反應讓他成為一個失能的八十一歲老人。吃飯、行走、穿衣服、上廁所，都需要他人協助。他的咳痰能力不好，半夜常常因為卡痰而咳醒，母親必須起床幫他拍痰。一整天幾乎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照顧下來，很難有完整的休息。

我要上班，家中沒有多餘人力照顧，怎麼辦？因此我很快做了決定：聘請一個外籍看護工。

但是，家裡一直以來都是我們三個人，如今要來一個陌生人，我跟媽心裡面都很緊張，出現很多負面念頭：如果我們跟她不合怎麼辦？如果她不認真怎麼辦？如果……仲介公司應該是看出我們的擔憂，很好心地給了我們幾張履歷表參考。只是，履歷表上幾乎都是英文、印尼和越南文，很多看不懂。最後，我們也只能聽天由命，希望來家裡的是個好相處的人。

我們很幸運，印尼來的妮亞是個貼心、心地善良又認真學習的人，從此之後，我們家中多了一個成員。儘管妮亞的工作是照顧父親，但我跟媽都把她當成家中的一分子，常常一起去旅行，一起吃飯，幫她慶生。即使到現在爸走了，妮亞換了新雇主，我們依然常常聯繫。

「讓陌生人進入家庭裡面一起生活」，在台灣高齡社會已經是司空見慣，我們也必須要慢慢習慣。除了外籍看護之外，還有照顧服務員、居家護理師、照管經理、醫師、居家復健師、藥師、社工師、心理師……愈來愈多專業人員會進到家裡來照顧長者，而這些人待在家裡的時間肯定會愈來愈長。甚至很常見到，其中很多人跟病人和家屬最後緊密地連結，成為像家人般的存在。

但是，偶爾還是會看到雇主對外籍看護工或照服員不友善，甚至剝削的新聞，都讓人很痛心。我想，我們不會這樣對待我們的家人。

共生社區的未來

幾年前在一次台東的演講結束後，一位三十多歲女性留下來問了一個實際又深刻的問題：「以後我們老了，孩子住得遠，我們可能獨居。光是靠照服員、居家護理師等，就有辦法讓生活得到好的照顧嗎？」

我的回答是，迎接未來的超高齡社會，光只有「共生家庭」還不夠，必須再擴大，成為「共生社區」。

也就是說，如果社區裡的每個人都能像家人一樣，互相認識，互相照應，互相支援，那我們在家的生活就能得到更多支持。每個人都可以好好待在社區裡，不會只有送去長照機構的選擇。

例如，失智老太太走失了，社區居民看到老太太，知道她生病，主動把她帶回家或送到警察局。

例如，社區餐廳供應適合老年人的餐食，定期舉辦長者用餐和營養教育活動，並且對獨居老人提供送餐服務。

例如，社區的地主提供部分菜園讓退休老人協助耕種，和年輕人一起工作，讓高齡長者保有尊嚴，也預防失能。